對於汪啟疆到監獄服務的經歷深感好奇,吳懷晨在對談尾聲對汪啟疆提問:「汪將軍有一些詩作提到台海戰爭跟兩岸情勢的壓力,作為一個要在高度壓力工作下工作的人,你有著信仰(基督教)跟家人,你的詩卻有些很細緻的地方。甚至比今天在談的更深層。今天汪將軍的姿態很豪放,但詩其實有很安靜的地方。這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們的語言其實是生活的語言。」汪啟疆說:「我在軍中生涯常喜歡跟別人講,我是一個靦腆、內向又害羞的A型血液者,只有在軍中可以變成各種人。軍中給了我這樣的環境跟中和性。這對我寫詩跟觀察有幫助。我們不能站在別人後面去思考,就永遠抓不住。陳黎曾說我沒有進步,說我被宗教思考捆住了,只會寫良善的一面。他認為最醜的地方才有最美的東西存在。我學到了。」
「我很尊重的去觀察不同的生活環境跟認知,我最大的功課是我們不能輕率地去否定,它的塑造和形成,不能否定不同的存在。而是從中去了解,因為有這樣的人生態度和知識,跟別人產生對應的時候,這種對應和撞擊中間,感受到了哪些部分,而我們把他記錄下來。」
汪啟疆又提了他的寫作靈感來源:「我從小被訓練身上一定隨身帶筆記簿,這是因為很多東西一過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在作戰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辦?軍人是要在死路中求活著回來。我沒有太多捨不得的東西!不管是生活還是軍中,我產生的問題一定寫到本子上,不管答案是對和錯,我一定會給自己一個答案。這是文學和軍官對我的訓練。然後去建立這個答案的正和負(而不是是非),憑著愛是不能體會更深的東西。憑著痛才能體會更深的東西。」
話鋒一轉,收起了嬉笑怒罵與慷慨激昂,汪啟疆臉上閃現的,是隱隱悲痛:「我們對最醜的東西也該有所尊重。包含一個傢伙把小燈泡的頭砍掉了,我痛定思痛跟那些受刑人在討論,為什麼會這樣子?這是我們對生命的深度產生的周延和深入。」
攝影:洪崇德
吳懷晨與汪啟疆的對談結束後,是觀眾提問時間。
第一位觀眾顯然是對海洋文學充滿期待的來到現場,他以閱讀經驗為例提問:「我們看西方的小說,他們寫的海洋文學很多船員(角色),像是米蘭.昆德拉,像是《白鯨記》。如果我們以海浪作為對象的話,我們是不是還是站在一個可以想像海洋有浪潮、有多少生命在那裡,這些東西會不會成為一個詩人在關注的對象?」
他進一步說:「《冰島漁夫》以中法戰爭為背景寫到基隆,把地理面的變化,千變萬化成所有的生涯。這是不是會成為一個你從海邊帶回來的好故事?我一直很期待,卻沒有看到這種類型的作品。是不是我們從小對海洋的敘述,對於科學沒有很好的基礎,所以我們去看海。例如夏曼.藍波安是寫海的人,是一個海洋民族,他的作品全部都是海。但看兩位作品裡好像海都不見了,是在寫我們心裡的感受。如何能夠跟海洋接近?這是我的問題。」
汪啟疆當仁不讓的拿起麥克風回應:「你的問題我也思考過。我每次參觀書展都會自我檢討:我的書幾年後就消失了,我何必寫呢?但是我必須要給自己一個答案。我忠實面對生活,我寫我的時代,我曾經感嘆地問父親,你們真是不幸的年代,北伐,抗日,剿共,然後到台灣,我很同情你們。爸跟我說:『你只看到你所想的。只有我用眼睛親自看這個時代。』所以我學會了,我不管作者如何涵蓋了一切,我有責任把所見跟生活過程作盡力的顯露。」
他反省著自己的海洋文學,與其他人的海洋文學有什麼差異:「無論是夏曼.藍波安或其他台灣的海洋文學,大家都站在個人跟海的關係。作為一個海軍軍官,我想的是一個群體關係。我的船跟海的關係是什麼?——但我不是一個人在船上,海上。我們是一個群體。我著眼我們的群體生命怎麼去認識這個海洋。無論是在《冰島漁夫》、《老人與海》——其實我真正喜歡的是《白鯨記》。一個群體,講著狂妄者的目標,大家一起跟著他把自己附上去。我想著的是這樣的,『群體的海洋文學』。」
汪啟疆自述,他喜歡看二戰的太平洋戰史。在戰史裡,只有太平洋的海戰曾把海軍的作戰領域帶到航母的範圍去。特別是神風特攻隊上飛機前的無名者的筆記,只在筆記上流下沒有隱藏的兩行字:「我不想去,我恨這個戰爭,我想活著回去。第二行是:但是我的夥伴們都去了。」
「結論是什麼?他也去了。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海洋中間是一個群體生命啊。我不否定個體對海洋的認知,但我想說的和表達的,我們在群體和個體中間所瞭解到的,是在海洋魂魄中的交感性。」汪啟疆這樣定義他的「群體海洋文學觀」。
吳懷晨簡短回應:「我覺得台灣海洋文學已經很不錯了,在漢語跟華語寫作中,我們能辨認其他的海洋作家嗎?我覺得不構成我的問題,只在寫出來的有沒有比較好的東西出來。除了自己的肯認還要有其他人的評價嘛。汪將軍說了他對海洋,寫作是什麼。如果我還要繼續寫,我會檢視我要做什麼,這個東西會不會是好的作品,這對我來說是比較重要的。」
讀者的提問使這場講座更添深度。攝影:洪崇德
第二位觀眾對於吳懷晨點出的「種籽」意象深感興趣,他希望汪啟疆能夠多說一點:「所謂的種籽,背後的意義是要讀者下去腦補呢,還是他每首詩中是不同的?吳老師讀到種籽,想到的是基督教的麥子。那你呢?」
「如果我跟你說我忘了怎麼辦?」汪啟疆先是俏皮的回問了一句,然後才進入正題:「有時候寫作者很喜歡刁難一下,讓大家花花腦筋去探索。你談種籽,種籽落在哪裡,他跟就生哪裡。另外我喜歡鄭愁予說的,我們帶著一群健康的婦女,和一群種籽,來到一個新環境。這是一個生命的移植,不可或缺。」
除了這個以外,種籽意象還有其他的定義:「另外一個種子的狀況是什麼?所有的盼望都在沒有發芽的預備裡面。我學到一個話就是,『從這個種籽的產生,使我們對一切有許多的盼望和猜測。而這盼望和猜測,正是我們眾人中間的自我探索,撒下什麼和預備什麼的思考和反芻。』我先做這樣的回答,但我提醒大家,一個作品發表後,我們不見得有機會這樣面對面地請教:種籽是什麼?我只能說你不需要用我的思考去連結。一個作品出來之後的認知,主導權在你了。」
楊宗翰為這場演說做了結語:「台灣作為一個海洋國家,我們有非常豐富的海洋資源,我們也更需要更多的海洋創作。我知道情況並不是特別好,台灣的文學發展很台北中心,所謂的主流文類,刊物跟媒體都比較少有其他類型的作品。我們有很多戶外或海洋的相關資源都沒有被認識到。在不靠海的台北市,這是一個起點。我們可以多看、多想不同的議題跟文類。」
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場精采的講座就隨著楊宗翰的結論結束時,汪啟疆又拿起了麥克風⋯⋯他有一些想說的話:「各位夥伴,我們人的身體裡面,流出的汗和眼淚都有鹽分。我們人體的身體裡面70%都是水,就是一個地球的結構。」
「我們台灣周圍都是海,可是為什麼我們對海洋有這麼多的陌生感跟欠缺性?我今天想給各位的一個挑戰就是,我不管大家對海洋的了解深和淺,希望大家有空到漁港去走走。找一艘沒有人的小漁船上,躺下來曬曬太陽。走到海邊去,曬曬太陽。因為那些喊著好可怕的人永遠不了解大海。」汪啟疆突然霸氣外露。
主持人楊宗翰的「結論」後,這場講座卻有更驚喜的收尾。攝影:洪崇德
「你問我種籽,各位就是種籽。小吳跟我只是過程中的結論,但各位年輕的朋友,台灣周邊的海洋正是你認知的開始。你跟海洋有所接觸的,你就把它寫出來,預備出來。將來,你在到一個高度的時候,這就是你的資本,這就是你的未來高度所預備一個萌芽性的高度。」
「台北看不到海,到有海的地方去看海,到海灘去看海。到你生命中間,最喜歡的角落去看海。我最後搶了一句話,忍不住也要講,怪只怪大家準備這麼多啤酒,讓我有膨脹感,有自我偉大的虛幻概念。其實,與其來讀我們兩個,不如去讀你自己跟海,你體會的海,體察的海。曾有人說我不懂泥土,我從海上放假回家,走到田地裡去,舀一把泥巴丟自己嘴裡,吞下去,我說,我要體認泥土。」
「今天我們雖然是在這裡看浪和海,最深刻最真實的狀況,是你的狀況。到海邊到船上,到生命力不息的周邊環境去體認吧。這比我們坐在這裡,宗翰的導引更浩瀚。祝褔各位,我們繼續努力。」汪啟疆的一席話博得滿場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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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洪崇德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