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2010
我們到了長庚養生村,在療養院大廳等著,齊老師遙遠嬌小的身軀緩慢走過來,還沒坐下就連忙招呼我們:「不如上去吧,上去我的書房。」
年邁九十幾歲的齊老師看起來依然健朗,和藹的笑容滿溢在她充滿歲月痕跡的臉頰,她看著我們,準備分享她的旅程。
l 齊邦媛
1924年,生於遼寧省鐵嶺縣,隔年,父親齊世英參加反張作霖之役失敗,開始流亡。直到1947年渡海來台,受聘為臺大外文系教授,一生投身於臺灣文學的推廣與教。2009年出版傳紀《巨流河》,震動華人世界。這是她獨排眾議、不畏世俗眼光,住到養生村一筆一畫寫下的「生命之書」。
才一坐下,齊老師對我們說:「很不一樣吧!跟平常你們刻板印象裡的療養院不同,這裡住了好幾百人,但是每個人都安靜做自己的事情,早上的時候很多人會出來活動,還有我們這裡年輕人也很多喔!很多來實習或是參觀的,所以我跟你們沒有差很遠!我都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呢!」
訪談開始前,我們聊到現代人對於婚姻觀念的開放,「我覺得現在不結婚很好呀!但是不要離婚嘛!離了婚小孩怎麼辦?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不能說什麼快不快樂,真正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哪是每天都快樂的呢?結了婚就要負責任呀!以前我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苦是苦呀!但還是盼著有人可以跟我一起抱小孩走幾十公里路去看醫生呀!現在你們日子過得都太幸福了!才把快不快樂成天掛在嘴上,真正的生活不是這個樣子的!不是你可以常常拋下一切,路邊停車就進咖啡廳裡喝一杯咖啡,生活是伴隨責任的呀!」
背著一整個大時代成長,齊老師眼裡有說不出的堅毅,滿滿塞滿了書的房間,昏暗的燈光把木頭質地的溫暖也照映到我們心中,濃厚的文學氣息,搭配上等的好茶,齊老師就是在這樣空間,咀嚼文字、記錄人生。
l 訪談內容:巨流河
1. 對於出版社幫您做此書腰的想法?(書腰:「看過這本書後,你會瞭解知識份子存在的目的。」)
齊:真是討厭死了!我一點都不喜歡,我也不懂為什麼。
2. 您想要動筆記錄下這一生的動力是什麼?
齊:你們想想看,有什麼人可以從甲午戰爭、國共內戰、國民政府遷台…一路活到現在中華民國一百歲?我覺得我實在太幸運了,我要寫的原因就是因為我不希望整代的人啞口無言,尤其封面這張照片我很喜歡(摸著相片),這是在墾丁,我兒子帶我去玩,這片海充滿了浪濤,遠方全是平靜…這就是啞口海!
3. 對於故鄉的看法是什麼呢?會想回到中國嗎?
齊:兒女多半都走了,但對我而言台灣終歸不是故鄉,人家說我們是外省人也沒有辦法,不是外省人是哪裡人呢?如果有故鄉沒有人敢說我是外省人!這個名詞本身就是排斥性的嘛!永遠不大改的,住了六十多年都是這樣子,但本省人有什麼確定性呢?有些也只有五六代,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剛來頭幾十年沒有這麼厲害,現在主要是政治上搶權力了!中國?那倒不是很想回去了,因為那已經不是我從前離開的故鄉了,現在朋友都在台灣、美國,我二十三歲來到台灣時是全家都來,所以沒有那麼想家!
4. 您的書在大陸出版有被修改很多嗎?
齊:別聽報紙亂講,說什麼大陸亂改我的書,他們刪多少我是很清楚的,刪的最多的事寫毛澤東的,大概百分之三而已,其實現在大陸已經變了,他們可以允許你說很多的話,再多也只刪共產黨怎麼占中國那部分,其它我是不給他改的!
5. 走過風風雨雨,什麼時候是老師最快樂的日子呢?
齊:二十三歲大學畢業來台灣才真正開始生活,生活裡都是責任,那是很苦的!哪還考慮什麼快不快樂!你們現在還談不上生活,交一些一生的朋友說不定還做不到。有責任是非常好的,很痛苦可是很重要,沒有責任的人你長大了也看不起!今天說一樣明天說一樣,你到底怎麼想他?
最快樂的日子就是中學和大學了,我常常說「拉拉扯扯」,轟炸的時候也不會多說什麼,互相拉著壯膽嘛!水西門那是石子路,滑的不得了怕摔跤,那是真正的求生存!我那些朋友後來都留下來革命,我一直都不進入什麼黨,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最真誠、簡單的小孩,我常常在書裡寫拉拉扯扯因為就是這樣子,那時候就是那樣子,不互相拉真的會摔跤,求生的方式有很多種,那時候真是很美,後來都單打獨鬥,單打獨鬥不好玩,一個人被關到一個家裡帶小孩,那時候沒有洗衣機也沒有電鍋,我到台大之後有學生問我:「作為女人感覺最快樂的事什麼?」我回答:「就是有電鍋煮飯、有煤氣爐子出現,最快樂了!」收獲也要付出,付出很辛苦,但也沒有別的路,那時候一個女人在路上走人家沒有拿石頭打你就是好的,人家結婚了也不會上街跑,也沒有錢,什麼都沒有,只有責任,每個人都這麼過,又怎麼辦?
6. 您的父親齊世英先生,可以說是個叛逆的人,他在你生命中的影響是?
齊:反叛的很厲害,但也要負責任、不會回家和父母哭!我那時說我要留學,父親問:「你行嗎?」我回答:「當然行阿!」那年代很多父親要打斷你的腿,父親跟我說那腿也不太容易打斷!
我父親是很有智慧的人,他自己反叛的也很厲害,還弄得家破人亡!他當年也沒有養他父母,他一生講到這個事情也是痛哭流涕,他不是很多選擇去做這事的!我喜歡我父親的人生態度,家裡有車但就是不送我去上學,他說那個是國家的東西,不可以公器私用!我們那個時代都是雅致的。
7. 可以談談張大飛嗎?一段很美的愛情故事。
齊:就是書上寫的沒有隱瞞,他是令我最同情的,我永遠忘不了,他爸爸就被澆油了之後慢慢燒死的,燒死以後心臟還在跳動,行刑似的燒死。張一輩子怪怪的,不講話,木訥、晦澀,外表不漂亮也不帥,他是因為憤怒才從軍的!整個中國百分之八十被搶掉,那時候軍人是很受尊敬的!我們都尊敬他。
認識他的時候是十三歲,身體發育不好,沒有什麼慾望,學校管的又很嚴,每天九點熄燈禮拜五下午回家,星期天回去,沒有自己玩的機會,他每次都到我們家,是我父母的客人,我覺得他是個哥哥,很少人會把自己嫁給一個哥哥式的朋友,愛慕不代表可以嫁給他,我那時候上大學也蠻不得了的,上大學的時候像他一個軍人也不太可能娶我,他自己恐怕也不會想,他所生存的世界一定和我不一樣,但一定是好朋友,結婚還是不太能的,我高三還沒畢業他就到了昆明,從此之後我沒有看過他,他死的時候我二十一歲,人生還不知道要幹什麼,也沒有等著他將來要嫁給他,我那時候還沒有打算要嫁給任何人,他對我一輩子都很好,我也要很好才行,婚姻是要雙方付出很多才可以延續的!我和張大飛所有的關係都在書上說了,沒有任何隱藏的地方,就是那個樣子了。
8. 對現代文學創作的想法?
齊:以前到國立編譯館做選集,那時候還沒有英文對照,做了以後更加要深入了,你代表國家做的一定要公平,不公平人家就罵你,跟稅務局一樣要公平,不公平人家就會罵了,所有的書都看。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是耐得住寂寞才寫書。我很喜歡每天喝咖啡,不喝會死,但不是現在大眾裝腔作勢地喝,有一個姿態就沒有什麼意思,要很有深度。我知道你們想什麼,每個時代都想每個時代的事情嘛。
9. 對應龍應台的大江大海,與現在臺灣的局勢?
齊:有政治的背景在後頭,我心裡是不服氣的,我們辛辛苦苦的抗戰成功,共產黨用不光明的方式顛覆,輸了很不服氣,我不是國民黨也不是軍隊我只是一個學生,我只是覺得很不公平。
國民政府來台沒有顛覆誰,原來的臺灣沒有政府,臺灣原來的政權是日本人,我們沒有去搶別人的東西,我們只是代表了日本原來的位置,至少不用改變姓,改變了漢族的東西,現在臺灣可以用台灣人權來要求自己的權力,越來越民主,現在走的是對的,但人類永遠達不到那個樣子。
臺灣外省本省的問題沒有變少,但是並不亂啊,文官制度還蠻穩定的,教育部不是還是照樣運作,我不認為台灣會亂,會覺得亂可能是新聞媒體的影響吧!
l 後記
剛好到了晚餐時間,老師邀請我們一起到餐廳吃大桌菜,繼續說著她在這裡的生活,還有很多她教過的學生。接著她很得意地說起了兩個在美國念書的兒子:「或許是我沒有女兒,所以我是比較懂男孩的!男孩子嘴上不說,但是他們懂的事情是很多的呀!常常做一些讓你好貼心的事,像前些日子他們跑去大陸玩,就無預警給我照了好幾張我故鄉的照片,我看了好感動,想說養這兩個兒子那麼辛苦也算值得呀!」
很美好的午後,雖背負著舊時代的風雨,但仍有打破世俗狹隘價值的勇氣,齊邦媛老師在80歲時選擇獨身住進養老院,延續她的下一段旅程,聚集雨水與淚水,匯流成道盡一生的巨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