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楊絳 楊絳以92歲高齡寫下《我們仨》,虛實交替的筆法,淡然寫下與丈夫錢鍾書、獨生女錢瑗共同生活的時光。 絳《我們仨》,2003年出版。 故事自丈夫被大黑汽車送至「古驛道」開始,意外的分別如同遭遇綁架,一字一句都能感受到作者的徬徨。幾日後,女兒接起一通電話,得知父親身在何處,女兒與母親前往古驛道。那兒有警告與規則要遵守,故事令人愈發惶恐無措:「不知道的事,別問。」為了遵守,為了好好見到丈夫,妻子心中無數疑問瞬被凝固,只見眼前人,不問心底事。虛幻故事中,三人相聚在父親睡著的小船上,船號是311,實是病房。 隔日,母親獨自出發前往小船,卻遍尋不著,原來船會隨著水流愈流愈遠,起初仍有「行舟地圖」可依循,但終將消逝成一個小點,再也尋不著。 故事用夢境相呼應,首以一場小夢:兩人從一個地方走出,丈夫一晃眼就不見了,自顧自地走了。 一場老年人頻繁的夢,預知著未來古驛道相失之景。覺寤,埋怨著丈夫為何獨自留我一人?於是此後,小夢並未完全反映現實,丈夫讓萬里長夢綿延,讓她慢慢送、慢慢說再見。老病、死別,直至三人皆覓得歸途。 1997年、1998年,女兒與丈夫相繼去世,留下母親一人「清理現場」。 鍾書他們逃走了,我也想,但我不能走,得留下清理現場。 ──楊絳 《我們仨》書中仔細描寫錢鍾書與楊絳的愛情,以及動盪時代的憂患智慧。讀著作者細膩的語句,不禁令人想起李清照與趙明誠如文學知己般的佳話。兩人一同將散步當做「探險」,即便年歲漸增,仍存年少時對世間的熱情;日常生活是各自工作、讀書,兩人一生皆對文學有極大貢獻,後之覽者,必將有感於斯文,更將遙想當時共同書寫字句的他們,是多麼幸福。然而,人與人愈親密愈難抓到平衡,兩人也有瑣碎的爭吵,但爭吵的結果往往令兩方皆不悅。兩人便以理性的商量作結: 以後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但此後幾年來,我們並沒有各持異議。遇事兩人一商量,就決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楊絳 想起今日自我與他人的情感摩擦,難以有此胸襟言和,並為今後生活保證「不必求同」,我們總是明白感情之可貴,卻始終無法珍貴重視。正因如此,楊絳與錢鍾書的感情才更能激起我們心中那份對理想關係的漣漪。 夫妻倆待人處事也有一番哲學。對人如讀好書,注視於書裡最精妙的境界,欣賞品評,如此看見他人的美善;而兩人在憂患之中孕育智慧,將動盪的日常當作美酒慢斟緩酌,細細品出日子的滋味。即便在錢鍾書去世後數十年,我們仍能在此書感受這份善良、和藹的柔軟,未有一絲怨嘆。 從今以後,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錢鍾書 絮語承諾,溫柔的日常被不可違逆的命運消磨殆盡。如西方哲人海德格所言:「人是走向死亡的存有。」故事開頭的小夢,被延展成萬里長夢,蠶食著記憶的溫熱,像一場無力反攻的侵略,鯨吞著相惜的餘溫。 除了上述的柔軟,在楊絳筆下,還能見到她的堅韌,面對丈夫與女兒的離開,語句卻不帶一絲嚎啕,如書中寫的:「 老人的眼睛是乾枯的,只會心上流淚。 」獨自留下的母親,心上究竟流了多少讀不到的淚?閱讀時我不斷發出這句疑問,不知不覺讓自己沉入書中,悵然若失。書中某段引用了白居易描寫少女早夭的詩句: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白居易〈簡簡吟〉 他們仨,輕易的失散了。「古驛道上相失」船駛遠,承諾達成了,再也沒有生離。 離別19年後,2016年,楊絳去世了。北京地鐵馬家堡站的紀念廣告這樣寫著: 我們再見了,您們團圓了 。 自 https://goo.gl/4NV9CT 儘管世間無存純粹的快樂,總摻雜著憂慮,但若能以當下最真的情感擁抱彼此,以相知之心望穿一生,不懼命運無情,歲月漫長便足以並肩而坐,執筆不輟;歲月半霎便得以彼此相依,挽手不離。思著丈夫的妻子、念著女兒的母親,把語句變成一顆石頭,留存於人間不朽。 楊絳:「我一個人思念著我們仨」。歷經漫漫年歲,萬里長夢結束了,小船又變成小點,小點再消失於生命長河。後之覽者站在如同當年的山頭,懷念著他們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