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和「自己的老、病、忙鬥爭」,在衰朽之中猶力圖將種種大哉問理出個頭緒,理應是悲壯的,哪怕最後僅只安穩了自己的心。
知道楊絳女士過世後那幾天,斷斷續續讀著《走到人生邊上》。嚴格來說,或許是「重讀」。根據書櫃網站的紀錄,書於二○○八年購入,讀了一些就擱下,一直到那時,進度仍是「閱讀中」。重新翻閱起來,一字一句生疏得彷彿新相知,而不朽的數碼又明明白白昭示著,此中該有若干舊相識。
那是二○一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臉書上一時間滿是追悼文字。而我在老人家行至人生邊外,「去了」、「不在了」、「沒有了」之後,回頭讀她在人壽邊緣的「自問自答」。都說她是才女。還有人以老派禮節稱她為「先生」,表示崇敬。不過,我在閱讀宛如陌生故人的書中字句時,最深的感受反而是,作者就像一名可親的老太太,運用有限的知識與不無漏洞的推敲,謀取心靈的安頓。
說「有限的知識」,並無不敬之意。其實,相較於浩瀚寰宇,見聞再怎麼廣博,都如同奈米之微。以有所侷限的學識推測不可盡覽的無垠無涯,很多時候並不能化未知為已知(目的也未必在此),而僅只是強化固有的信念。書裡有一段是這麼說的:「如果物質自己能動出這麼精密的定律來,這物質就不是物質而有靈性了,該是成了精了。但精怪各行其道,不會動出普遍一致的定律來。大自然想必有神明的主宰……這個信念,又經過合理的反證,好像不能推翻,只能肯定。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我覺得是合乎理性的,能說是迷信嗎?」
「能說是迷信嗎?」我想,受過科學訓練的人大概會忍不住反問:不能嗎?大自然的深邃細密,非得以神靈主宰來解釋不可嗎?當然,我並非要駁斥以文學想像權充理性思維之非,更不敢以粗淺的科學認識嘲笑前輩癡妄。我想強調的是,這裡頭有種蒼涼,張愛玲式的蒼涼。而這樣的感受來自於「參差的對照」。換言之,與混沌難知的宇宙相對的,不是多聞的才女或無知的老嫗,而是多聞與無知並存於一身,有長處也有缺陷的「人」。
如果容我更動一下張愛玲的說法,我會說,這更貼近於悲壯。一個和「自己的老、病、忙鬥爭」,在衰朽之中猶力圖將種種大哉問理出個頭緒,理應是悲壯的,哪怕最後僅只安穩了自己的心。一如執拗地將風車想像成巨人,並與之「鬥爭」的老騎士,也該是悲壯的。這一角度,讓我看見了不一樣的楊絳女士。畢竟,一般並不會將她與「悲壯」聯想在一起。
《走到人生邊上》到底讀完了,不像手邊其他許許多多不知該說是新知或舊交,總尚未終卷就又給拋開,等待未來茫茫不可期的人書因緣。但這也沒什麼不好。興至而讀,興盡而罷。我的另一位老朋友《唐吉訶德》,便仍在待讀與重讀的輪迴中。
民國一百○五年六月八日初稿,
一百一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修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鵲廬有光」專欄(2016.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