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個帶有某種立場,而且很自爽的描述。不要忘記中國有十幾億的人口,會有人基於愛國或民族主義的情緒,把赴日賞櫻的民眾打成「精神日本人」或「漢奸」,當然也會有人抱持這是兩回事的看法,畢竟人家雖然曾經發動過侵略戰爭,但是民眾要去日本,那是一種選擇,無關愛國,日本旅遊產業的那種おもてなし,真的不用多說了。台灣雖然出了名的親日跟哈日(但普遍來講不算「知日」),也是有那種會去潑漆的反日人士阿。
中台兩國的日本情結一直是微妙的問題,但是一旦牽扯到日旅又更微妙。這則報導害我一直想到寫論文的時候,看到一些1930年代的遊記。
故事開始囉!
到底要不要入境呢?
黃廈千(1898–1977),現代中國著名的氣象學家,在1940年代曾擔任國民政府首任中央氣象局長。1934年,他向任教的清華大學氣象研究所申請休假,拿了清大提供的經費,前往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氣象系深造。
當時要出國旅行,很少人在給你搭飛機的,鐵路跟郵輪還是最常使用的移動工具,還輪不到飛機出場。如果從上海出發,前往日本本土或美國,大部分都是搭船。1930年代的跨洋船旅,因為噸位與軟硬體設施的改善,其實已經比前一個世紀相對舒適,跟現在搭長途飛機,在機艙內吃飽睡睡飽吃的情形差不多,只差沒有電子娛樂設施而已。搭乘郵輪前往美國,通常會分別在神戶與橫濱停泊好幾個小時,抵達美西大概需要20天左右。
黃廈千搭乘的胡佛號郵輪上,就有一批同樣要赴美的中國同胞,為了在日本中停,要不要下船在當地短暫遊覽這件事,表達了不同的看法:
在日登陸一問題,事前原有兩種意見:有以邦交關係,主張不登陸者;有以報酬雪恥,不在負氣,有謀人之心,尤貴知彼知己,不妨乘此機會登陸一視,作一實地之認識者,結果卒十九以上登陸。【註1】
簡單來講,當時有人覺得日本是敵國阿,尤其1931年還發生過918事變,你都侵門踏戶了,我幹嘛還要經過你家被你賺錢。不過多數人還是認為,在日本登陸做個小旅行,與愛不愛國是兩回事,既然都經過日本了,就算走馬看花的遊覽,也算是稍微做一個知己知彼的動作,重點是:船旅期間看著大海無邊的日子實在是非常無聊,既然都靠岸了,沒理由不下船在日本玩一下。結果,船上的中國同胞們,十之八九都去辦了通關手續。
下船之後的中國人,分別在神戶與橫濱,接受當地中國外館、僑胞或留日學生的招待,帶領他們去當地的一些著名景點參觀。黃廈千在遊記中就有提到他被帶去搭電車,到寶塚參觀了動物園和劇院,在東京還有留日學生幫忙雇車,繞行東京市區做了一趟City Tour,經過銀座的三越百貨、帝國圖書館、東京帝大,還繞了皇居一圈。除了在辦理登陸手續的時候跟海關有點語言上的雞同鴨講,基本上遊記中的日旅經驗,看起來非常愉快。
喂!有批日幣好便宜阿!
其實1927至1937年間,日本一直是中國的旅遊業者推廣海外旅行風氣的重點國家,當時的中國旅行社,一直透過自家發行的《旅行雜誌》,以及各種報刊媒體,招攬團體赴日賞櫻,有關日本名湯或名勝的報導也很常見,會推廣日本線當然主要是因為交通方便。雖然往返中日間的船運交通,在19世紀末就已經有日本及外國的郵船公司,開設了多條航路,不過1923年日本郵船會社所開闢的中日聯快航線,又將原本從上海到長崎間的航行時間,從將近兩天短縮為26小時, 比其他中日航線的船隻更為快速。負責航行在這條聯快航線的長崎丸與上海丸兩艘郵船,在《旅行雜誌》的日本遊記中是經常被提到的交通工具。
Nagasaki Maru of Nagasaki port
除了交通便利之外,即便是進入1930年代,中日兩國因為東北問題,與一連串的戰事陷入關係交惡,是說在抗戰爆發之前,日旅雖然跟現在比起來,稱不上是個失心瘋的全民運動,不過在當時的中產階級與文化人之間,還能稱得上是時尚的旅行風氣。這樣的風氣除了旅遊業者扮演幕後推手的角色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的。日。幣。實。在。是。太。便。宜。啦!
黃廈千當年在東京雇車遊覽的時候,曾經提到當時中日兩國的貨幣匯率:
余與同船數人,得一在日留學友人之嚮導,專僱小汽車前往,車資以時計,每小時日金一元五角,合我國一元四角左右,遠較我國之汽車租價為便宜,可見日本生活低廉之一斑。【註2】
無獨有偶的,有一位署明「沁明女士」的作者,在《旅行雜誌》投稿他1935年隨夫婿赴美深造時的遊記,提到途經日本遊覽,在兩替店換錢的匯率:
美金一圓換日金三圓,中國錢一圓換日金一圓【註3】
可以知道在抗戰之前,中日的貨幣匯率幾乎接近一比一,對當時有經濟能力出國旅行的人而言,用一比一的匯率在日本旅行,得到的旅遊經驗比國內舒服太多了。尤其戰前日本舒適又便利的交通網絡,花差不多的錢,比起在中國搭火車移動的混雜與不適,簡直是天差地別,其他像是觀覽、飲食與購物的體驗,那就更不用說。
這不是很有既視感嗎,在這個玩沖繩比完墾丁便宜的時代。
此外,暫且不提日旅,從近代赴日留學的趨勢來看,甲午戰後至1930年代中日爆發前,共有三次留日高潮。《大留學潮》一書的作者張倩儀曾指出,第三次的留日高峰,剛好就在1935至1937年。1933年因中日軍事衝突稍緩的情況下,原本返國的留日學生又紛紛赴日,至1935年秋季有高達3000人之多,由於中國貨幣兌日幣的匯兌價格升值,留日費用便宜,也是造成赴日留學的誘因之一。
當時與國民政府關係深厚,被視為「愛國企業家」的中國旅行社的創辦人陳光甫,為了推動中國民眾的旅行風氣,並沒有打著「愛國」的旗號,而漠視日本這塊相對容易向民眾推廣海外旅行的市場,反而透過雜誌發行,帶起了當時部分民眾的日旅風潮。如果中國網民要以「愛國」之名,來批評那60萬要去日本賞櫻的民眾,其實最該被譴責的,應該是中國的各大旅遊業者與航空公司。因為最如果沒有日本線的機票跟相關的日旅商品,不斷的販售,鼓動中客赴日旅遊,這60萬將要赴日的賞櫻民眾,又從何而來?
當日旅成為一種憧憬或需求,也是旅遊市場的一部份,身處其中的每個人,會願意以「愛國」之名,來放棄自己旅行的喜好,或是擋自己的財路嗎?畢竟每個人都想過更好的生活。
人民日報都說中國人去日本爆買,不代表不愛國了。
隨手按下圖五個讚,鼓勵寫作無負擔
【註1】黃廈千,〈遊美瑣記(一)〉,《旅行雜誌》,第9卷第2期(1935年2月),頁92。
【註2】黃廈千,〈遊美瑣記(一)〉,《旅行雜誌》,第9卷第2期(1935年2月),頁92。
【註3】沁明,〈歐美采風記:海外求學旅行日錄〉,《旅行雜誌》,第12卷第7期(1938年7月),頁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