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不改欺少年 | 思樂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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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1日,香港社運青年、前立法會參選人梁天琦,因參與2016年初香港發生的警民衝突事件「魚蛋革命」,被以「暴動罪」判刑六年,即便他不曾扔磚縱火,事件也不曾致人死亡。刑期公佈後,該判決屬於政治打壓的判斷,在香港親民主人士中幾成共識。
一時間,對「香港青年參政者全被判刑」的悲嘆,籠罩浮城。的確,「雙學三子」黃之鋒、羅冠聰、周永康,反東北開發案十三人何潔泓、黃浩銘等,「青年新政」前議員梁頌恆、游蕙禎,皆曾繫獄。另有許多青年運動者身上背著待判官司,照目前形勢,亦難免牢獄之災。
 
但其實這並不是香港的特殊現象,歷史上在各個社會中,年輕人往往都是受抗爭感召又因抗爭受難的先頭部隊。
點燃整個阿拉伯之春的小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自焚身亡時才26歲,跟梁天琦同齡;韓國的光州事件和中國的八九學運,青年學生都是主要參與者,現在中國的「後89一代」運動者也仍在付出巨大的代價;傳奇的南美抗爭領袖切格瓦拉,加入反抗團體時是25歲;台灣異議者、後來曾任民進黨主席的施明德,被判處無期徒刑時才23歲。
廣東話有句俗語說「莫欺少年窮」,無非是說,今日窮酸少年,他日難保不會飛黃騰達,得罪他們沒好處。同樣的道理,在政治中也適用。
少年,也就是初出茅廬,還沒有既得利益和社會地位的年輕人。好的政治,一方面應該不欺少年,另一方面是要給少年飛黃騰達的機會,不管在經濟上還是政治權力上,是謂社會流動;而不準備給少年上升的機會,把少年按在地上受辱的政治,當然是最壞的政治。
或者反過來說,特權政治必然是「欺少年」的。而「莫欺少年窮」的粗俗道理,遲早也會應驗在特權身上,前面舉例那些欺少年的專制政權,並沒有哪個真的可以千秋百代。
然而,隔著一條「歷史長河」去看政權更迭,數十上百年的興衰都顯得輕巧,但對於「少年」呢?彈指間就改變了一生,有時甚至就搭上一條性命,有時甚至是數十上百條性命、一波又一波的數十上百個人生。香港人於青年運動者之悲嘆,許多不就出自對這些港大、中大精英犧牲安穩前程之扼腕。
對於少年,這種命運的轉折其實是幸與不幸的交纏,端看從哪種角度看,及更重要的,他是哪種人。
如果這位少年是因為簡單的正義感而加入抗爭,一步一步被推向重大激烈的抗爭前線,最終卻難逃打壓報復,必須附上超乎預期的代價。那麼,他很有可能是不幸的,突如其來的憤怒、悲傷、恐懼、徬徨,很可能會淹沒他,無論人前還能說出怎樣不畏犧牲的豪言壯語,人後要維持自己心性和理性完整是非常非常痛苦艱難的。
 
從現有的公開資料來看,梁天琦或許更接近這種情況,他毫不掩飾對自己被當作「英雄」的疏離感,對自己的政治影響力的期望也在不斷降低:從「時代革命」,到「我只是想確定,放監時會有人在等待我」,再到「至少我能讓人們相信,我不是,我們這一代本土派也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投身政治的」。這種赤裸的真誠一方面令人動容且安心——他不易成為變質的政治人——另一方面也令人擔憂,敏感赤誠的人最易受傷。
從各個國家的政治犯的經驗來看,沒有準備好的年輕人,成為政治犯後,並非不可能在獄中轉化,成為接下來要討論的另一種「少年」。但也有可能他並不會轉化,在出獄後亦選擇不戴起政治光環,而是淡出政治,過普通人的生活。這後一種情況,或許相比於「終身革命家」,從個人生活的角度是幸運的。
至於另一種少年:對政權判斷準確,知道自己的抗爭就是要負上高昂的代價,做盡量充足的心理和身體準備,決心將自己的受難轉化為日後的政治資本,持續抗爭。那麼,他有可能是幸運的,尤其遇上信息開放且有一定民主基礎的政權的話,例如在英國殖民統治下的南非(曼德拉)、印度(甘地)、六七十年代的美國(馬丁路德·金)甚至黨禁報禁開放後的台灣。
但如果他身處信息嚴密管控的社會,或許就是不幸之中的不幸。
劉曉波遇上八九學運時,是被譽為「文壇黑馬」的青年才俊。命運驟變後他多次入獄,成為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第一個中國人,卻也並沒有多大比例的中國人知道他。劉曉波曾認為:「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權利,必須有一個道義巨人無私地犧牲」、「一個殉難者的出現就會徹底改變一個民族的靈魂。」然而,當他因《零八憲章》被囚八年後病死獄中,無私殉難,中國人的靈魂卻沒有多少改變。
並非中國人都冷漠到了哪個極點,而是所有關於他的信息,包括「六四」的信息,早在20多年前就被嚴格禁止了。劉曉波死去的那天,微信對話裡收不到這三個字,朋友圈裡發不出他的照片,知道他的人互相傳送隱晦的信息,不知道他的人依然不會知道。
受難的殘酷與無用,有時超乎人的想像。
說了這麼多,似乎推算過種種情況,少年們的前路,荊棘苦難是必然的,而日後能被記住的、能成為領袖的,或者只是其社會能如願走向民主化的,機率比中六合彩沒有大多少。
那接下來的問題是:抗爭有用嗎?還要去抗爭嗎?
對此,答案或許只能是一句話:不知道,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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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欄不設收費文章,收入承諾每月捐出給中國抗爭者或其家人(承諾是十分之一,但其實每月都會遠超過),2018年5月收入是捐出給成都「銘記八酒六四」案當事人陳兵的家人200RMB。若我當月有事忙未能定期更新專欄,每月收入仍會保持捐出。歡迎付費訂閱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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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是趙思樂,是出生在1989年之後的中國女生,是撰寫中國民間抗爭與政治打壓的深度報導者、非虛構作家。我希望透過我的寫作,讀者能看見一個迷茫的中國年輕人,關心社會、關心正義、關心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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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社會裡,每個女人難免面臨成為「婊子」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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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這種事是很殘酷的,對犧牲的讚美則往往是虛偽或至少是雙重標準。鄭南榕之所以有名、被讚美,很大程度是因為他自焚時已經是1980年代末,黨禁報禁已經開放,人們可以談論他、紀念他⋯那些50、60年代死去的人呢?那些在最黑暗的時代跳進深淵的人呢?
在如此严酷的政治形势下,加上憲法修改後現任領導人可獲得永續任期,未来10-20年运动陷入低潮在所难免,年轻且缺乏资源的「後89」能否熬过寒冬,并保持自身和运动的健全,将成未知之數,目前未見任何樂觀的理由。
逐漸作為民間臉孔活躍於公共場域的「後89一代」,已經走出了兩條基本成型的道路。

「後89」很少從要求政體變革的角度參與運動,而往往是從自己身邊的不滿出發,尋求改變現狀的方法,從而接觸到社會運動。政治意識淡薄,並不是一個能簡單評判好壞的特征。這使其在運動者的角色上呈現四個特點:行動力專業性較強;加入運動門檻低較高;缺乏戰略性的思考和設計;風險承受較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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