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在他十幾二十歲的時光,完全浸泡在社會運動裡,那會跟一般人有什麼不同?
我自己的學運(社運)在歷史時刻開始前就已經結束了,但我有著類似的哀愁。
看著比我晚幾年出生的學弟妹成為學運的要角,那些微小的選擇不同,拉開了兩條不同的道路。後來我把自己活成無聊的樣子。
恩恩有她的故事,學運社團,士林王家,勞工大遊行,太陽花學運,香港反送中……還有很多,然後在職涯中漂流。
我的刻度要再往前一點,反媒體亂象,樂生,學權,苗栗大埔,華隆罷工……還有很多,然後在無聊的職涯中漂流。
不是社運明星,但也不至於完全沒沒無聞,好像在某些重要時間點做出了一些貢獻,但在那個時間之後就是話當年的普通人了。
在社會學的課堂上,老師們總是會說要「打開社會學之眼」,同時也會警告你「打開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在課堂上「開眼」的還好,在街頭上被打開的人,一輩子都回不去了。時間軸分裂成兩個,一個是你自己的,一個是與他人共享的,以運動為原點的,結構下的。不管過了多久,不管變成什麼樣的人,你總是能在那些人身上聞到同類的味道。
許恩恩的《變成的人》寫的是她自己經歷社會運動之後(尤其是最具時代意義的太陽花),把社運帶在身上,然後變成什麼樣的人的故事。「變成的人」這個標題既是問句也是回答,當我在閱讀她的文字時,腦中同時出現了許多人的模樣,藉由她點畫的座標,同時讀到了好幾個人的故事。
恩恩所處的幾年的學運、社運參與者,正好在回應台灣社會的重大問題。太陽花學運像是一個巨大的象徵,對抗的不只是服貿協議,反對的不只有政治黑箱,還在回答台灣人究竟想變成什麼樣的人,台灣社會將要走向哪個地方?
我們沒有要跟中國一起了,我們要獨立、自由、民主。
第一次聽說她去參加沖繩的和平營隊的時候,我還覺得很奇怪。雖然我們在大學時也看日本的學運紀錄片,對於尾瀨朗的《家》印象深刻,但從來不知道沖繩與日本的矛盾關係,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美國駐軍。我們聽社團裡的左派學長講述工運和學生組織,學到一些好像有用的組織方法和運動理念;然後聽白色恐怖時代的運動者故事,不是「台灣人被壓迫」的大眾觀點,而是跨時代的抵抗者內心的掙扎。社運者紀錄的歷史是如此微小。
太陽花學運的發生與香港雨傘革命遙相呼應,社運團體牽線帶我們彼此認識,後來緬甸僑生在清大的學生宿舍裡辦講座講緬甸學生運動,從結構上來說是亞洲的民主運動浪潮,但是縮小到個人生命時,就是「我曾經見過面、吃過飯、喝過酒的朋友」,然後這些「朋友」在過了幾年之後,被結構碾過去了。
太陽花學運之後,民進黨政府執政,有許多人因此參與進民進黨政府及外圍組織的運作,或者新興的第三力量政黨,安穩的日常生活,把「運動」轉化為「日常」。
香港的雨傘革命之後是反送中,然後是香版國安法,一波又一波的抓捕。恩恩曾經跟我說,她熟悉的香港友人現在在牢裡,她自己的「前途」是看得見的,但身在香港的他們的「前途」就是這樣了,用肉身抵抗整個結構,等待光明,等待日常回歸。
我沒有熟識的緬甸友人,但是在新聞上看到因抗爭而殞命的學生的消息。
其實中國也是有異音的。2014年太陽花的時候我在中國,當時見到的許多中國民運人士,幾個月後就在牢裡了。十年過去了,有些人還身陷囹圄,有些人逃到海外。如果他們是主流社會的異音,那他們是「中國」嗎?如果我們是主流社會的異音,難道我們不是「台灣」嗎?諸如此類,為什麼「太陽花」可以成為時代的力量,而「雨傘」不行,「白紙」不行?個體意志的匯集,什麼時候會成為扭轉結構的民主力量?
我沒有答案。
我們都以為「日常」會繼續,但在歷史來臨的時刻,日常被中斷了。然後歷史時刻走遠,我們在日常中消化巨變。
有些朋友很在意社運中展現的「階級」,太陽花因此有「大腸花」論壇。
我好像也曾經在意過,在人人被碾進相同的運動的時刻,為什麼有些人講著流利的外語,憑著俊俏的臉蛋、不凡的家世成為明星,並且很快地兌現明星的價值,有些人換到高官厚祿,有些人換到穩定伴侶,有些人換到工作機會。然而大多數平凡人什麼都沒換到。
只是單純地被捲進去,以為大家是平等的,做了一場夢之後又回到空無一物的普通日常之中。
有人寄恐嚇信給認識的學運明星,要求他們負起責任來消弭差異。
但後來我覺得事情是反過來的,如果沒有運動,根本沒有片刻的「平等」機會,大家的人生根本不會有交集。教授的孩子依舊會出國,勞工的孩子依舊在打工。
社運的歷史時刻只是提供了一面透鏡,讓我們觀看別人折射出來的人生。
恩恩在書裡寫了她的故事,雖然只有一部分。但是我們經歷過也聽過,許多不那麼美好的關係。
性別好像是一個問題,但是沒有人保證身為什麼性別就能幸福快樂。
性傾向好像是問題也不是問題,總是有人可以過得開心,有些人痛哭流涕。
別人我不知道,但是學姊們告訴我們,不要在社運中找親密關係,我們也把這份告誡傳遞給學妹們。
我們沒有告訴學長或學弟,他們自有一套詮釋系統。
真是奇怪,在運動中我們無分性別,為了某個理念同心協力;但是回到日常生活時,卻在每日的生活中彼此折磨。
最奇怪的是,過了很多年,我還是可以流著淚告訴你,我依舊愛著十年沒有聯絡的那個朋友,而且我們是仇人。
這本書的最後幾個章節寫得越來越抽象,面對已逝的朋友,以及未來的自己。
在讀這個部分的時候,其實我是透過這些文字,去閱讀平行世界的文字。從此刻到未來,你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怎麼去回答,結構丟給我們的議題?
我還是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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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寫一通終於寫完了,這是我的閱讀心得。感謝恩恩,把這本書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