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V太
編輯的話:
提姆溫頓(Tim Winton)出生於澳洲,是一位知名小說家,作品曾獲得多項文學獎肯定,並被翻成多種語言。包括《塵土之音》(Dirt Music)、《轉捩點》(The Turning)在內的多本小說曾被翻譯成中文在台出版。溫頓於今年出版新作”The Shepard’s’ Hut”(編譯:牧羊人的帽子)。四月,在談論本書時,溫頓聊到了他對於「有毒的男子氣概」的看法,以及社會對男子氣概的追求,如何影響了我們養成男孩們的過程,使他們無法擺脫厭女的情節。溫頓認為,厭女和種族歧視一樣,是促成跨世代創傷最重要的引擎之一。他亦指出,儘管在父權體制下擁有特定利益,男性們其實也是厭女情節的受害者,而如果我們希望讓男性們得以擺脫這樣的命運,就必須從他們還是男孩時做起。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擷取了溫頓演說的片段,製作成逐字稿。
#MeToo運動的興起掀起了與性別權力相關的廣泛討論,從職場內部的性騷擾與性暴力、約會和親密關係中的強迫與合意,到厭女思維是怎麼產生的,以及男子氣概如何形塑了不同性別間的互動,甚至「毒害」了男性們。
女性主義與反性別暴力運動關注的從來就不只是女性而已。當父權結構根據個人的性別身分提供一套行為的劇本,要求男性追求陽剛表現、征服與支配,女性則必須服從配合時,不同性別之間的互動就只能依照一定的模式開展。而年輕的男孩女孩們,也會因為缺少其他的樣本,而不斷重複同樣的橋段。如果要消解性別暴力,減少壓迫,創造更平等正義的性別關係,我們就必須挑戰這個劇本。
因此,「如果你也聽說」特別選出這篇文章進行翻譯,希望和讀者們一起發掘男子氣概、厭女情節以及男性養成過程之間的關聯,並且探討我們可以如何回應。
正文翻譯:
針對男子氣概這個主題,我沒有什麼偉大的理論;但我對男孩子們略有所知,一部份是因為我花很多時間待在海灘上和海水中。
作為一個衝浪者,你花很多時間來來回回,等待著某件事情發生。於是最後你開始聊天,或者聽別人聊天。在工作日時我總一個人,和那些不存在的角色一同關在小房間裡,所以這些海邊的對話就構成了我大部份的社交生活。這些在海裡玩樂的人大多數都比我年輕,有些比我小了50歲,甚至更多。
我喜歡那些逗弄和玩笑,那害羞又不對稱的對話,那斷斷續續、彼此著迷又好奇的時刻。很多時候我就靜靜地觀察和聆聽,帶著情感、縱容和一點啼笑皆非。經常感到迷惘,有時有點害怕。我感到有趣,但注意了,當然不能看起來太有興趣。而變老的好處之一-這是一件許多女性可以理解的事-就是在某個年齡後,你就變得隱形了。而對我來說,在這麼多年令我不自在的引人注目之後,這晚年所得來、在水上的隱匿著實是一份禮物。
如今從事水上活動的女孩比以前多了很多,謝天謝地。我沒法告訴你這有多振奮人心。但我想要稍微聚焦在男孩們身上。因為男孩們是多麼神秘的存在,即使是對一個成年男性來說,或者說,尤其是對一個成年男性來說。而我們總輕易地忘記,他們是多美麗的生物。他們的外在與內在有那麼多美好的部份,優雅、夢幻、脆弱。這些特質我們要嘛從未留意,要嘛蒙蔽自己的視線拒絕觀看。你知道嗎,孩童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天生的柔軟,不論是在男孩或是女孩身上。但是太多時候,我們看到男孩在嘲笑和羞辱下,脫離了那種柔軟。
套上那套厭女的制服,加入「笨蛋軍隊」
男孩和年輕男性們總是習慣性地被期待要背叛他們內在那些更好的本質,去扼殺他們的良心,拋棄最好版本的自己,然後臣服於某個低下而兇惡的東西。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當男人的方法,對於這個部份-或者說這個角色-只有一種得以被認可的詮釋。他們時時刻刻面對一種壓力,徵召著他們,要求他們套上那套厭女的制服,加入那個執行並且守衛性別歧視的「笨蛋軍隊」。而我也必須傷懷地說,不只是只有男人會逼迫這些孩子們加入這個軍隊。
這些衝浪的男孩們,他們和我說的事情!那些我所聽到,他們和同儕之間的對話!有些內容讓你想要抱抱他們,有些則讓你想哭,有些讓你對於身為一個男性感到羞恥,尤其是那些他們自以為有資格或是作為一個男性必備的,關於女孩跟女人的話題。
我逐漸留意到,這些孩子們都在演練與表現。試穿那套制服,演練他們的男子氣概,呈現出他們自己所實驗出來的版本。同時他們不斷無聲地尋找暗示訊號,不只是來自於彼此,也來自於週遭的其他人,尤其是其他男人。老實說,目睹這一切令人心痛,因為他們所獲得的回應是如此的無用。如果是善意的回應,通常都是虛弱而且不太認真的,因為好男人們並非總會挺身而出並投入努力。
沒錯,那些徜徉在海水裡男人就像我之一樣,他們之所以出現在那裡,就是為了要獲得喘息,為了逃離複雜的生活和責任一兩個小時,為了避免自己在工作生活中發瘋,但面對那些厭女的垃圾話,他們這種優雅的沉默卻會容許其他的訊息、其他有毒的姿態得以成長茁壯。在我的經驗裡,太多時候,男人應對男孩們的方式缺少說服力,缺少一種責任感和認真。同時我覺得他們缺少了完整性以及與傳統的連貫性。令人傷心的是,現代性未能用任何具體、連貫或是良性的概念取代傳統符碼。徒留給我們的是一些剩餘的價值,模糊、偶然,甚或是帶有著陰謀。
我們已經把我們的文化裡,在邁入成人的這條路上的各種「儀式」都清除乾淨。自1960年代以來,有許多原因驅使著我們掃除與燒毀我們的傳統,其中有許多非常好的理由。但我不確定我們用了些什麼來取代他們。我們讓年輕人必須自己照料自己。對於其他文化裡-包括原住民的文化-所存在的各種重大成長儀式,我們仍然保留著一種縱容地、彷彿高人一等的許可,但在主流的澳洲現代文化裡,儀式的貧乏卻令人震驚。
我們還剩下什麼?你的叔伯們悄悄遞給你的第一罐啤酒,18歲生日時以桶裝啤酒作為焦點的慶祝派對,假如你住在鄉村地區,也許還有單身男女舞會(譯按:bachelor and spinster ball,簡稱B & S Ball,是澳洲鄉村地區針對青年未婚男女所舉行的派對)。第一次喝酒、第一次的性行為,第一次開著你母親的車在街上繞圈。你也許覺得我很傲慢,但我認為這些都是很淺薄的東西。不可否認地,這就是文化的貧乏,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富裕的國家內。在我看來,這是鹽分已經浮出了表面(譯按:此處指的是壁癌產生的過程),正毒害著我們的未來。
在缺少著更明確、高度共享並且得以豐富人生的成長儀式的情況下,年輕男性被迫一邊長大,一邊編造出自己的形象。這通常表示,他們必須用那些多餘而零碎的零件拼湊出自己,而通常他們手邊所有的,往往是便宜而故障的零件。那是很危險的。
有毒的男子氣概是對男性們的負擔。我絕對不是在說,在厭女情節前,男性與女性所遭受的苦痛是一樣的,因為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也沒有人需要聽我這個男性在此大放厥詞,討論父權這個主題。但是我想我們經常忘記,或是單純地沒有留意到,男性是如何受到厭女情節的箝制。那窄化了他們的生命,扭曲了他們。而這類的傷害是會往外延伸的。他們會四處傳播,就如同創傷會在家庭裡生根、傳播進而轉移惡化一樣。奴隸制度應該已經教導了我們這點。那「失竊的一代」(譯按:the Stolen Generation,指的是澳洲政府在1909到1970年間所實行的「同化政策」所影響到的原住民人口)仍在教育著我們。厭女情節就像種族歧視一樣,是促成跨世代創傷最重要的引擎之一。
一個被囚之人無法理解他對其他人所造成的威脅
一個被手銬腳鍊拴住的男人,是沒有辦法充分理解他對其他人造成的威脅的。即使當他怒斥著他所受到的囚禁時,尤其是當他怒斥著他所受到的囚禁時。當你被教養著要扮演支配的角色,當你被訓練要忍耐、要戰鬥、要壓制你的同理心時,在這個無法被控制與支配的世界裡,你要怎麼找到自己的路?在這個我們每一個人最終都必須投降或是和解的世界裡,你要如何自處?太多男性是一把被磨鈍的器械,或者用一個我們更常聽到的詞彙,工具。因為缺少練習,他們根本就與生命的目的相斥。因為生命並非一場比賽,不是一場遊戲,也不是一場打鬥。
我們能不能讓男孩們擺脫大男人主義和厭女情節?他們有沒有可能退出這場比賽、這場遊戲、這場打鬥,然後加入這場舞?我希望可以。因為解放-解放指的是一個解除武裝、反省和重建的過程-不只是令人憧憬的,更是迫切必要的:在我們的家庭裡、在工作上,以及最明顯的,在我們的政治生活中。
在初生之際,孩童們是未經開發與未受控制的。而這是很美麗的一件事。不論性別,都是很美好的。儘管他們彷彿野生動物,孩子們的身體裡卻蓄滿了柔軟與同理心。但他們其中有些人確實會變成野蠻之人,而令人傷心的是,這其中大多數是男孩。因為我們的忽視與縱容,他們被教導成為那個樣子。當我們在街道上與他們交會、當他們坐在我們的教室之中、當我們拖著他們進法庭時,我們在恐懼和噁心的情緒中遠離他們。我們的矯正機構和監獄因他們而起伏,這些野性的、殖民的男孩們,他們是澳洲的夢靨,真實的與想像的夢靨。但我也憂心於我們對他們的厭惡,憂心於我們因為他們的不服從、錯誤以及他們忠實地遵循這個社會早已為他們寫好的劇本的行為而想要把他們從我們的意識中徹底排除的慾望。
男孩們需要幫助,而沒錯,男人們則需要修復-我很清楚這點。男性們乘著一連串幾乎沒有盡頭、從未經過檢視的特權來到我們的社群,關於這點我從不否認。但是父權思想也是對男孩們的束縛,使他們變形,即使男孩們往往是最後才留意到這點,即使他們可能因此獲得好處。而他們的變形將消滅我們所有人最終的希望,不論我們是在性別光譜的哪一個位置上。我想我們必須承認這點。
但在我們進入到那個話題前,我們首先要承認「他們存在」這個令人難受又無法忽略的事實,尤其是那些最深刻冒犯到我們的理性的人。我們應該要抗拒我們心中那個想要在街上避開他們的直覺或慾望;我們應該抗拒那個想要使他們停止運作、把他們排除在外並且最終將他們永遠關起來的慾望;我們需要對他們抱持著更高的期待,應該提供給他們更好的榜樣。
但若要讓這一切有可能,我們首先要關心他們。是的,男孩們所擁有的那些未經檢視的特權應該要被削減,正如同他們需要有機會接觸另外一些過去曾被剝奪的權利和行為。然而,第一步是我們需要留意到他們,同意他們值得我們的注意力,並且是作為一個主體,而非客體。不然我們如何能夠期待為他們負起責任?而最終,是男人必須挺身而出,並且承擔他們所應該承擔的責任。
原文名稱:About the boys: Tim Winton on how toxic masculinity is shackling men to misogyny
原文網址: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8/apr/09/about-the-boys-tim-winton-on-how-toxic-masculinity-is-shackling-men-to-misogy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