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 foul and fair a day I have not seen.(I, iii, 38)我沒有看過如此混濁帶清朗的天氣。
我的退學通知被寄來了家裡。
爸一言不發地坐在餐桌,背對著客廳的電視,正在播放畫質模糊俗豔的娛樂節目,他神情淡漠地啜著咖啡,並沒有在看。罐頭音效和爆炸式的喧嘩,構成了一尾咧嘴醜陋地笑的、身上包覆著癩蝦蟆凹凸不平綠外皮的巨魚,我和爸之間的空間是剛好容納得進牠的腔體,魚在裡面濕滑地費勁地扭動跳舞,以愚蠢、戲謔的節奏擺弄著龐軀。腔體的外壁擠壓著魚,魚同時拉扯著外壁。
這隻魚的生命來自日積月累的各種鬆散又硬脆的瑣碎沉疊,大約是冷漠、厭煩、憤怒、煩膩、自憐、煩躁、噁心、自嘲等等……粗魯地融合捏塑而成。
這個腔體原本要放的,應該是我媽。承受被腔體擠壓,被我和爸拉扯。
我以為我會期待他開口對我說什麼,罵或勸、關心或嘆氣,但我打從心底早已放棄,真是明智之舉。他果然符合我的預期,繼續在他卑微的中年憤鬱無奈小地獄裡享受微醺昏臭的自怨自艾。
所以我搬出去的決定,似乎對我們,是最好的安排了。
行李並不多,電腦和幾本小說,衣服和幾顆發霉龜裂的『或許』、『可能』、『希望』,我把他們都塞進黑色的後背包裡。最後放進馬克白。漸響的雨聲使我抬起頭,窗外下起了灰濛濛的微雨,背包裡有傘,我暗自決定不拿出它。
我把背包甩向肩,緩緩走出我簡陋的房間,踱向家門,好像它從來不是家門。
「嘿。」身後傳來爸的聲音,厚軟的棉質低沉裡扎滿玻璃碎片的沙啞。我回頭,看見他手上捧著或許能換幾塊錢的婚戒,和壓在戒指底下的幾張紙鈔,我不知道這總共值多少,但我知道這或許是這男人幾乎全部的積蓄。
我只拿起婚戒,塞進牛仔褲右邊口袋裡。
「謝了,爸。」我想我並沒有我想的那麼恨他,只是失望而已,或許他對我也是如此。
我們互握了下手,我沒有仔細看他的表情,但我打開門走向傍晚的街頭後,我沒有回頭,好像回頭就輸了。我走了很久,似乎才遠遠聽見身後門關上的聲音,微弱地翩落在微雨裡,清晰、渺小、短暫,像從扉頁掉落的一粒白色塵埃。
我走在似乎很荒涼的街上,延綿整座天空的龐大濕沉的灰重雲層壓著頭頂,雨冰涼地刺著我的雙頰。知道該離開,卻不知道該去哪,放鬆的解脫感溫柔地包覆著茫然,我像是脆弱的消氣的白色氣球,線綁著戒指在雨中拖行,在我無可改變的過去,和無可掌控的失序的未來裡,漫無目的地晃動飄浮。
有一天氣球消亡,骯髒地萎糜在路邊,我想也不會有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