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回望,讓他們繼續在//古厝同框小故事

2018/09/2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文:楊富閔 (作家)
(編按)作家金宇澄在新書《回望》記下父母的青春,也留住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找出一張家族的照片,族譜或是與家族相關的衣物、碗盤,寫下與此物件有關上一代的故事。說出他們的青春,留住一段被遺忘的往事。你的回望,讓他們的青春重返,讓他們繼續在。新經典特別邀請作家楊富閔,「回望」一段他記憶中,與上一代有關的兩則小故事。
之一:地表的煙花
農曆八月十六的前一日,我們固定晚餐時間結束,一群古厝親屬堂兄弟姊妹,摸黑來到三合院施放下午採買的煙火。說是摸黑並不精準,我們確實沒有攜帶手電筒──因為閉著眼睛憑著本能,也會走回通往古厝的路。我們只是應景地以仙女棒當火燭,一路放出光芒,彼此牽引,前後看顧。我的仙女棒比較大支也比較昂貴,一組一百,別人手上都是幼秀細支,一組二十五。主要是大支的拿在手上特別能夠刷到存在感,常常其它仙女各自慧花,剩下我的還在發光。還要燒多久啊?大家探頭過來,照出每張彈嫩天真顏孔。我怎麼會知道呢,看下去吧!
選擇古厝空間放炮,主要隱密不致射中路人,我怕煙火就怕它會攻擊路人,最怕其一叫做沖天炮,大哥習慣綁在竹竿,高高舉起對著媽祖宮廟方向發射;最怕其二叫做水鴛鴦,名字很美但是容易受傷;最怕其三叫做蝴蝶炮,簡直我的天敵,引燃之後失去控制在三合院上天下地,瘋衝狂撞,不知這位蝴蝶是在忙些什麼,最後飆向天際莫名墜落哪戶民家。我總覺得蝴蝶炮是有長眼的,它的外型確實也有目珠,且我懷疑它一定會向我衝來,常常閃到邊間只差沒有打開廂房躲起來。
十五夜的溪邊山村盡是煙火聲響,過節氣氛非常濃厚,加上到處浮漂烤肉炭香,人會不自覺開心起來。那時人口外移尚未嚴重,小學招生還能過去,年長人口尚多,興南客運日日總從內山聚落,載來一批批民眾來到村路看診。十五夜也是團圓夜,我們最常吃的是火鍋,小一那年印象很深,因著住隔壁在國小製作營養午餐的阿婆跑來探聽祖母在忙什麼,她說簡單吃就好,結果辦出一桌大菜。最常弄的還是夯罵,有次叔叔主揪,攜帶我們一票姪孫來到古厝夜烤,烤完一盤就端回家孝敬祖母伯公,並且口頭邀約他們一起來玩。不知為何他們紛紛搖頭喊不要。我們當晚也罕見打開屬於伯公家的右護龍,點亮唯一一盞日光白燈。光線相當刺眼,引來各種蟲虫繞飛。我們的三合院是有電的。
十五夜的煙花開在曾文溪邊山區聚落,學校其實才是真正戰場,我一定是不敢去的;河堤亦是最佳施放區域,且放的是巨無霸的大炮,弄得好像廟會。我們在三合院擁有自己的小天地,而我除了負責看顧煙火,固定手拿一支粗大的仙女棒當照明,就是玩玩火樹銀花,不然蹲在地上玩蛇炮,看它如同排便不停增長,沒頭沒尾沒有細節,好像增長就是它的重點。如同十五夜的故事都是眼花撩亂、斷斷續續。十六日才有我的觀點。
某年農曆八月十六日恰好碰到假日,我們白天集合三合院,聽從大哥指示,帶開各自沿著院落小徑撿拾昨夜的煙花,地表到處都是墜落的沖天炮支、毀壞的蝴蝶炮身、燃燒殆盡的仙女枯根,等待蒐集完畢,最後集中放回古厝埕斗。不知為何我們興起這個怪怪的念頭,所謂餘燼、餘興,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眼前的煙花昨夜又是從哪施放的呢?我們彷彿接寫故事的國校孩童,不捨得歡樂太快消散,想把時間按刻按分按秒的緊緊握著。沒想到我們撿拾煙花的無心舉動,最後意外博得盛大的美名──住三合院外邊的一位美女教師,認定我們是自動自發在收拾垃圾,我們吐吐舌頭全沒否認,隔天她還到校稟報主任,因此通通獲得三張榮譽小卡。
之二:米國的紅瓦
後來我們發現最好藏身之處就是爬上屋頂,紅瓦上的貓步男孩,襯著山色天色,正在屋脊走台步。我們好怕這時叔公嬸婆突然出現,貓步男孩卻又樂得不停分享紅瓦上的好視野,他說廟頂邊溝也卡了很多顆球呢,還有不知哪年從天而降的沖天炮頭
我從來沒有也不敢上去,不久前我們因踩破屋瓦導致屋內漏水,大家雖然矢口否認,然而最常古厝出沒的我們嫌疑最大,早就被點名作記號了。古厝因與廟宇共構,我們也很好奇廟頂的景觀,貓步男孩身手矯健,意圖跳到廟身,我們連忙揮手要他下來,不要玩那麼大。
實則平日我們古厝玩伴,除了一票堂兄弟姊妹,更早一點還有附近學生,他們都與大哥相熟,玩彈珠與練接球的好弟兄,黑乾瘦的貓步男孩是其中之一,興趣與關懷與我大不相同,交集的部分,就是我們都熱衷玩覓相找。覓相找就是捉迷藏,念成台語有時變成米國吹,貓步男孩說躲到美國讓你找的意思。
藏躲遊戲我們多少都有經歷,我最常窩的是神明正廳,不知為何有副神主牌遲遲沒人請走,我躲進廳堂只是為了那座神主牌,一人靜靜處在先祖魂魄環繞的所在,我的內心並不感到害怕。
古厝可以躲的地方早就翻過一遍,甚至連貝公的清果機都被拆開,整個人睡在塑膠鬃毛之中,聽說癢到不行。最後乾脆躲到厝頂,才知道我們並不習慣抬頭探看。
記得有次我已被逮,現場等著隊友陸續現身,我都看到貓步男孩屋脊前後漫步,關主還是沒有發現他。另有一次,同樣躲到厝頂,祖母熊熊現身,我們全部嚇傻。完全露出的貓步男孩無處可躲,關主這才抬頭終於看見了他。
這時故事來了一個反高潮,祖母說,唉呦,你順便厝頂那些有的沒的撿一撿。米國吹的遊戲於是中場暫停,我們回到戶埕撿拾從天而降的各種垃圾:鋁箔包、保麗龍、煙火的剩餘、風化的棒球,以及乾癟變形的海灘球。一眼我就認出它來。這是某年去秋茂園買的。
我們化身戶埕清潔大隊,某種意思也是一種使用者付費,我們付的是勞力,祖母且說爬下來要小心,大家跟著緊張起來;這時祖母又瞥見正在攀長的瓜藤,剛好一粒體格肥美的菜瓜就橫生屋脊,貓步男孩為此奉命順路摘了一條菜瓜,從上海拋了下來。我們紛紛向前湧去接瓜,好像在看電視《百戰百勝》。
貓步男孩氣定神閒,這回倒是成了英雄,又說厝頂還有一顆啊,我們站在下面,因著視覺死角,根本沒有見到。貓步男且用手比出菜瓜長寬。祖母應說很大粒了嗎?大粒就挽下來,拿回去送你阿嬤。
「回望,讓他們繼續在」徵文活動 現正召集中(適逢中秋,收稿至9/25 23:59截止)
楊富閔,1987年生,臺南人,臺大臺文所碩士班畢業,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人,目前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研究興趣為戰後台灣文學、文學寫作與教育。
出版小說《花甲男孩》、散文《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共二冊)、《休書──我的臺南戶外寫作生活》、《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編有《那朵迷路的雲:李渝文集》(與梅家玲、鍾秩維合編)。
曾獲「2010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2013臺灣文學年鑑焦點人物」;入圍2011、2014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寫作《中國時報》「三少四壯」、《自由時報》「鬥鬧熱」、《聯合報》「節拍器」、《印刻文學生活誌》「好野人誌」、《幼獅少年》「播音中」、《皇冠》「貴寶地」等專欄。
2017年原著小說《花甲男孩》展開系列的跨界製作: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導演:瞿友寧、李青蓉)、漫畫書《花甲男孩轉大人》(繪者:陳繭)、電影版《花甲大人轉男孩》(導演:瞿友寧)。
禍患踵至,幽明互映,是這代人運命不勝扼腕的尋常。一段歷史,三種視角,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失,除非我們回望。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