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來一直聽有人在講「民國美學」,身為《民初畫學變革及其思想史解釋》此一史學鉅作的作者,心想這不是跟我叫板嗎?山人不出蒼生奈何,你們的聲音我聽到了。
好吧,實際上我不是民國美學的專家,我只是曾經抓了一個很小的題目在研究,但就是基於這一點點對於民國的理解,我都覺得民國美學這個說法很瞎。原因之一是,民國根本就沒有美學。因為他們才正要剛開始思考美學。原因之二是,任何文化整體論本來就很瞎,講民國美學的人是否知道也許民國美學根本應該是好幾個不同的東西。
民初談論美學事實上可以分為幾個路線:一個是李叔同、陳師曾這類透過日本轉譯西方美學(主要從文藝復興到現代主義)。一個是蔡元培這類的康德美學(摻一點實驗美學)。還有像是康有為、金城、嶺南派這些雜揉北派山水、日本繪畫所搞出來的變種(是的,民國人喜歡北派山水,不是解殖派愛戰的文人畫)。至於徐悲鴻、朱光潛、宗白華這些後來的大大一開始還很蔡逼八。然後林紓這些更傳統派的沒有提出什麼整體性美學的能力。所以如果真的相信有一個民國美學然後想要推倒,那其實可以大膽一點把康德美學、日本美學、從源頭一併解掉。但是如果不去談這,一直談民國美學,我真的不知道是在講三小。
當然他們實際上講的民國美學不是民國美學,而是先想像有一個中國文化的「特色」,然後再想像中華民國帶來這些糟粕,這整個過程都是很直觀的(很多時候只是來自於國文課本跟個人生活經驗),也和嚴格意義的美學無關。我可以理解這種情緒,有時候我激憤起來,也會亂罵西方文化整體怎麼樣。但就像有些人喜歡講日本文化有形無體、日本精神是櫻花、又或是講中國精神是黃土高原(請看李劼),這些本質論閒聊可以,但是嚴肅來看都站不住腳,更不用說居然想從這個去推導對於個人的影響。難道我們要說喜愛日本文化的人會去自殺,因為日本有武士道傳統嗎。
但是另一方面,有時候我會想,翻開整個現代藝術史,本來就充滿各種要推翻過去然後創建一個新美學的宣言。要說他們對於所批評的對象有什麼細緻的理解也不一定。甚至就某個程度上,他們令人喜歡就是因為這種全面性的氣概。但唯獨一件事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那就是把藝術上的論戰跟藝術之外的運動混為一談,以至於表面上在談藝術文化,實際上根本卻根本不願意去理解文化的內容。
以他們最喜歡講的民國為例,1923年以前,各種關於美學的討論其實都很精彩,雖然各自立場有差異,但整個風氣頗為開放,譬如陳師曾就是一個同時談文人畫跟現代主義的人,你要說他是國故派還是西化派其實很難說。這就有點像有一個藝術家在今天同時熱愛古典文學跟搞裝置。可是到了1923年之後,整個氣氛驟變,人的面貌越來越平板,言論也趨於單向度,只因為運動型的論戰在此時出現。
細節其實不談了,因為我幾乎忘光,我只記得原本開放的氣氛消失,爭論的重心越來越與具體的作品無關,更多時候,這些運動參與者不是在講美學,而是講美學之外的整體性思想,譬如東方文化西方文化、社會主義現代主義,因為他們的目標是「運動」而非「藝術」,是打倒對方,而非打倒對方的想法。今日討論民國美學的一些詞彙,譬如中國藝術是「表現的」、「情感的」、「精神的」或是中國文化是「封建」、「徒具形式的」,基本上都是那時所流行的。在這一點上解殖派跟現代的保守派其實差不了多少,他們都不曾真正認識文化中好的與壞的部份。
而如果有所謂的民國特色美學,那其實也只是1930年代激進的時代氣氛之下網內互打的結果,是一種開始因應各種主義,而全盤性的談論中西文化藝術的言論,跟文化本身實際的內容沒什麼相干。而現代對於民國美學的意見,只是更粗糙延續了民國人物對於傳統文化的批判模式。沒有什麼比起這件事更後殖民更諷刺了,就好像把民國人紮好的草人當成真人來打。還是說解殖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自己解掉?
而讓這些民國論戰流於刻板的根本原因是,所有的運動參與者都是站在運動非藝術運動的立場,也就是這一點將他們與那些激進的現代藝術家區隔開來。批判某種美學很爽,全面性的批判更爽,但是現代主義者始終堅守一種藝術上決勝負的信念。他們是用一個展覽或是藝術行為來摧毀某個他們所認定的過去,而不是用藝術之外的方法。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他們事實上也就會具體的去處理各種藝術的問題,相反的,那些始終停在外圍的人,到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或著他們也覺得沒有必要深入藝術(文本)之中。當事情講到反專業的程度上時,其實也就很難談下去。
總之沒什麼總之,藝術上最可怕的就是概括,而且還是以一個政體來概括。但就算要談一個文化的本質,那至少試著在藝術中討論,甚至於用創作來實踐。退一萬步說,至少要知道自己清理的對象是什麼,不要清半天結果自己講的跟他們一樣,又不是玩貪食蛇,一整個悲劇到爆炸。不覺得談論文化健康病態與否五四到不行嗎?如果再說幾句不無病呻吟,要言之有物就更像了,那要不要乾脆生活之中也實踐這種文化康健論,來一場新生活運動,一切又回到最初的起點,呆呆地站在鏡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