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鏡子是一種特別的體驗,在觀看之中,我們看見了自己的鏡像,又從與鏡中自己的對看,看到新的東西,彷彿那不再是我們,正如有時漢字在我們的凝視中變成怪異扭曲的筆劃,我們的臉孔也在我們的凝視中變成怪異扭曲的陌生之臉。在電影開場,除了製作名單的跑動,隨著那古雅而深沉的二胡逐漸悠揚,畫面也逐漸出現各式各樣對稱的建築,無言語、無角色的影像先行暗示了在《檢方的罪人》中最為重要的關鍵字「鏡像」。導演原田真人在角色、在場景、在情節放置了一面又一面的鏡子,使得觀眾的目光穿梭在幻想與真實、正義與私心、表象與內在、直率與瘋狂,這不是放映表上歸類的推理劇,理性之光並非要重組犯案過程、探索犯案動機、最後找到犯案兇手,讓觀眾享受推敲中的驗證與驚喜。反而倒更像是倫理劇,本片的資訊不時帶出的如日本軍國主義的歷史、資深檢查官最上的家庭與友誼、新進檢察官沖野與最上逐漸顯現的矛盾與分裂、日本媒體與政治的共謀亂象……儼然一幅豐富而又不失核心的浮世繪,展現了日本司法制度下的人性風貌。電影的野心很大,並不打算僅滿足於圍繞一個事件,並以事件解決就好,跨度的時空相當深遠,這讓本片成為了一個鏡造的迷宮,原本要找到出口的觀眾與主角們,最後都迷失在自己的鏡像之中,久久不能自已。
因為只用一篇不足以聊完本片,此篇將主要從空間出發,切入空間所反映的人,並慢慢過渡到故事核心,來簡單聊聊這部片。之後配合二刷與原著小說可能會再寫,畢竟難得看到這麼有意思的日本電影,從故事到演員,從演員到角色,從角色到背後議題,以及影像與音樂方方面面中都有不俗的水平。
在鏡頭中如何選擇場景與呈現場景是電影拍攝的重要選擇,因為這會先行的影響觀眾的感受,在幽閉的空間,常常被拿來作為衝突激化的場景,在廣闊的空間,則適合用來展現人物當下的心理狀態(如果是在戶外場景,則視天氣讓觀眾體會眼前小小人物的心理狀態)當然這個部分是相對的,在陰天跟晴天之中,後者適合用來表現人物舒暢的心情,而陰天則可以表現人物鬱悶的心情,然而若晴天變成烈陽,人物就可能正在受苦,或瀕臨生死邊緣,而雨天的暴雨也可以表現人物痛快淋漓的感受,如經典電影裡《萬花嬉春》男主角告別女主,在大雨的街道上跳舞,高唱「I sing in the rain~」或者《刺激1995》中主角從下水道逃出監獄,在大雨的曠野上舉臂高呼。而在《檢方的罪人》裡出現的種種場景都呈現了這一點,光是開頭甫畢業的檢察官們觀看失態檢察官之紀實錄像所坐的黑暗放映廳(讓這個黑暗放映廳不再黑暗的是用遙控器打開放映廳廉幕,使陽光照進來的最上,這反映了他作為檢察官指導者的角色。)到反映角色們身分地位及相互關係的的如那華麗的,潛入檢部的橘與編輯密會的咖啡廳,就呈現了作為一種「獵奇」取向的資訊作為商品在日本社會有多麼值錢,而橘的小公寓則對應了最上那大而空曠的家,前者在這小空間裡與沖野發生了親密關係,後者則是最上與老婆與女兒鮮有交集的呈現,而用餐的場景在本片中也是相當多且相當重要的場景,你同樣可以在每一場用餐者所在的空間大小看出他們的身分地位以及彼此關係,同時在公共空間那特別調整,為了讓更多同樣也在用餐的「檢察官們」入鏡的設計,讓寬螢幕發揮了最大的效能,也表現了他們作為司法系統中「螺絲釘」其中一員的微不足道,而我們也可以看到最上對此感到厭惡,當其中一段橋段他被上司建議「不要做出自毀前程的事」進而希望他就此收手,明哲保身,同時並列的是一旁女檢察官堅持要遞案不斷被回絕的情景,最上離開前走到那女檢察官身邊要她「加油!不要放棄!」這就是他對「寶劍」的執念,即便在強烈的分權中,被四分五裂的檢察官的權力,在執行「正義」下受到層層阻饒,他仍舊相信「寶劍」,「寶劍」對他而言不是使真相越來越清楚的工具,而是斬殺有罪者的工具,所以他收藏法鎚,並在妻子誤將法鎚拿來鎚肉後,將法鎚櫃給搬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正義」對他而言不會是「生活」的手段,相反地「生活」才是「正義」的手段,所以他可以接受與諏訪部這樣黑暗世界的人合謀,接受幫弓岡這樣的敗類跑路,並為了嫁禍給多年前虐殺自己青梅竹馬的犯人,親自動手殺人。而與此呼應的,最上殺人與埋屍的場景,則是漆黑不見路的樹林(弓岡說自己有看到屋子,但觀眾沒看到)彷彿昭示了他那無法靠每月坐禪與長年工作消解的,埋藏在心中的黑暗。
這裡有一個精妙的設計,這片看似無法穿越的樹林,卻被沖野輕易的穿越,並進到在這之中的房屋裡,最上與沖野在一樓談話,揭露自己最初之所以會注意並中用沖野這樣的小夥子,只因為他的生日與自己的青梅竹馬由季是同一天,於是我們理解這棟房子的隱喻,它是最上的內心,被冷硬的森林包圍,只有由季能進入,在此,最上也用隱晦的方式承認了沖野的質疑,同時也毀滅了沖野對作為導師的最上最後一絲的尊敬,沖野悵然離開。而最上走到二樓,「多難旅店」的牌子出現在那,這是最上爺爺基於英帕爾戰役所寫的小說「白骨街道」裡頭出現的一處旅店,不分身分的收納著各種瀕死的人(然而在最上的夢中,自殺的好友丹野也在,所以多難旅店在最上的詮釋裡就是已死者的場所,而這也表明最上是一個看起來活著,實際上死去的人。)他拿著口琴走到陽台,看著沖野不甘嘶吼,沖野與最上的分野正在於此,沖野是如由季那樣單純的人,不受歷史的綁束,尚能自由的進擊,但最上卻忘懷不了父祖輩的英帕爾戰役,導致無法全力支持好友丹野揭發國內極右醜聞,只能在最後將丹野遺留給他的資料轉手給沖野,正如他忘懷不了由季的死而不斷在腦海放映的,出於之手的影像,以及由季所唱的「cry me a river」,無法放下負罪逍遙的松倉,忠於自己教導年輕檢察官們的守則。
在電影裡,松倉是個被刻意塑造成怪異形象的角色,禿頭只剩耳際散亂頭髮的他跳著踢踏舞步、眼神輕慢飄移、聲音尖銳難聽,跟亦正亦邪,處處引誘最上進行私刑,喜穿白色西裝的諏訪部不同,在松倉身上集結了令人厭惡的一切要素,並背負著確實犯罪的歷史以及未解懸案的嫌疑,他在合法世界與非法世界都是毫無地位的蟑螂,而他的房間則是在雜亂中有一種有序,他將五花八門的戰利品分類收藏、堆積,由於沒有太大的空間,整個房間相當擁擠,也反映了他的貪婪,在他身上有一種絕對,與社會不搭的一種絕對,導致連幫他辯護的律師事務所裡的人員都不是真心喜愛他,只是為達成一種「挑戰」獲得名聲與金錢而已。由於他的絕對是貫徹的,他的暴力也是毫不隱藏的,明目張膽的對獵物的穢語,肆意妄為對女性的暴力,所以當松倉模仿受害者唱著cry me a river,並陶醉其中,磨蹭著雙腿,在喘氣中描述自己如何尾隨與殺害無辜女孩,又從中獲得性快感時,我們看見了不知是松倉第一人稱的回憶影像,還是在場者根據松倉描述所浮現的心像,無論如何,觀眾都被撩起了噁心與憤怒的感覺,這種「再現」本身引起了我們的與在場聆聽者同樣的不滿與哀傷,使得我們對於沖野隨後對松倉進行的辱罵與遊走邊界的暴力行為感到快意與滿足,並減輕了最上栽贓松倉是殺死老夫婦的犯人之偏執給人的病態感。在沖野對松倉的審訊橋段,那巨大的大頭在銀幕前興奮的自白讓作為女性的橘無法承受,只能流淚,別開目光。這樣的人在他被宣告無罪的「重生」之夜,被安排好的汽車直接撞死,表明了他重生的不可能性,以及歷史罪孽的不可擺脫性,這無疑是對日本司法改革的一種否定與成效的質疑,到死之前松倉都不屬於這個社會,而是那絕對的格格不入者,圍繞著他的攻擊與辯護都不過是司法系統-媒體-大眾的角力遊戲而已。
而在這場遊戲中,作為觀眾的我們可以看到,沖野實際上也並非是最上心中由季的在世,那可能只是最上對沖也的投射而已,當橘首次質疑最上過早鎖定松倉而忽視其他嫌疑人時,沖野是第一個出聲反駁橘的人,而他前半段站在檢察官以及對其厭惡的立場,對松倉進行言語羞辱及暴力恐嚇,後段又為了戰勝最上,站到辯護律師的一方,主動提供各種資訊,甚至還想為了先前的作為向松倉道歉,都讓我們不能單純定位沖野,就跟電影中三個主要角色一樣,他們都有著一種以確定的形象,彷彿多個在鏡中若及若離的相似臉孔,最上搖擺在正義與偏執之間、沖野搖蕩在正直與懦弱之間、橘搖擺在清高與狡詐之間,而居於中心,沒有搖擺的,是怪異的松倉。電影裡頭,諏訪部說過一句話:
「沒有獎品的遊戲稱不上遊戲。」
松倉乍看玩世不恭,悠遊其中,實際上他不過是整個社會的玩具,是用來進行遊戲的棋子,而獎品就是名聲與金錢。最上在狩獵松倉中,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纖纖心計,都不是為了對付松倉,而是為了對付這種個利益共生的社會。他所謂的「寶劍」,是社會這只毒蠍的螯針。
這次先寫到這裡,再次推薦這部電影,演員的演技好到難以用文字一筆帶過,那豐滿的層次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才能得到最豐滿的享受,同時又能留下滿滿的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