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銳善感的秦觀（二）

秦少游少年豪俊，胸懷壯志，攻讀兵書，準備馳騁邊疆，他曾經寫過《郭子儀單騎見虜賦》，仰慕建立不朽的奇功偉業，並以為「功譽可立致，而天下無難事」，他這番豪情壯志，禁不起打擊，少游在三十歲左右考科舉，不第後就失魂落魄的閉關在家，寫了《掩關銘》：「杜門卻掃，以詩書自娛。」 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書齋，藉以遠離世俗的白眼和冷語。或許是心理影響身體，少游生了一場大病，幾乎死去。在其與朋友的書信中《與李德叟簡》：「...得傷寒疾甚重，不食七八日...鄉里吏明皆出仕宦，所典游者無同二人。杜門獨居，日益寡陋。...」又因見到鄉里間的朋友都出外做官了，內心更充滿了感慨與哀傷。而吃不下東西七八日這事情，除了這裡見到以外，也在與其他朋友的書信中提及。

蘇東坡勸他再次參加科舉，終於在三十七歲考上進士，後來舊黨當政（新舊黨爭事宜將在蘇東坡系列文章中敘述），蘇東坡舉薦少游到朝廷任職，幾位以蘇東坡為首的好朋友，都在首都任職，這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宦海浮沉，跟蘇東坡在一起的朋友，都相繼被貶，少游貶謫至處州（浙江麗水市）。雖然少游曾有豪情壯志，但現實生活的失意帶給他易感心靈上的挫折，這種挫折，對少游的際遇是不幸，卻也讓少游在詞的寫作上，超越了他早期溫柔婉約的詞風，從柔婉轉為淒厲，創作出在意境描摹上更有深度的作品。

到達處州第二年春天，游南園時，寫了

若是歐陽修，絕對不會深陷在如此的哀愁之中，歐陽修定可去欣賞當地的美景，化解這些哀愁。讓我們跟著少游一起進入游園的心境。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
「城郭」，古代的城有分內城跟外城，外城是郭。
南園位在溪水邊、沙灘外，走到外城後，感覺春天的寒意已經漸漸退去。

「花影亂，鶯聲碎」
花影撩亂，代表繁花盛開，但因為內心的悲怨，無心賞花，再怎麼漂亮盛開的花，也覺得「亂」。
四處都有黃鶯鳥的叫聲，卻因為心煩而覺得細碎。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飄零」，因為貶官而覺得身世飄零。
我跟蘇東坡與黃庭堅等朋友都因為貶官而到各地，沒有人可以跟我一起喝酒了，人也漸漸消瘦。

「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因為好友都被貶官到不同的地方，我所懷念的人都相繼離去，看著黃昏時天空的雲都會相合，而我卻是獨自一人，更顯悲悽。古詩有： 「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

為何少游會這麼悲情呢？因為有個忘不了的過去．．．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

西池會比喻西園雅集。西園雅集是相傳於北宋期間舉行的一場盛大的文人聚會，有十五位文人高士聚集於主人王詵（ㄕㄣ）家的園林。參與人士為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ㄈㄨˊ），蔡肇（ㄓㄠˋ），李之儀，李公麟，晁（ㄔㄠ ˊ）補之，張耒（ㄌㄟˇ），秦觀，劉涇，陳景元，王欽臣，鄭嘉會，圓通大師（日本渡宋僧 大江定基）十六人等，以上都是當時北宋最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身份涵蓋了朝野、僧俗、海內外各個層面，因匯聚當時文化上的精英份子，也代表指標性的文化品味及時尚進而成為歷史上經典的文人相聚活動。

蘇東坡、米芾、黃庭堅為北宋書法四大家中三位代表人物。在繪畫方面有李公麟、王詵、蔡肇等當時著名畫家。另有王詵與米芾為著名的文物收藏家，西園雅集的聚會可視為當時文化藝術美學新風尚的主題同樂會。雅集是文人雅士的聚會，西園是何處呢？有人認為是指駙馬王詵的園林。因此，西園除有貴族與文人交遊意義外，更深一層意涵是新風尚引領。

「憶昔西池會」，少游懷念當年在汴京與蘇東坡、黃庭堅等好友相聚的日子。
「鵷鷺同飛蓋」，鵷鳥和鷺鳥飛行時井然有序，象徵官員下班後，井然有序的車隊，去西池聚會。

「攜手處，今誰在」
當年我們攜手同遊的地方，現在還有誰在呢？都被貶到外地了。

「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
「日邊」，皇帝旁邊。傳統「日」都是代表皇帝。
此處有個典故，李白的行路難：「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垂釣碧溪指姜子牙在湖上釣魚，等待賢明的君主，終能輔佐周武王滅商，興周八百年；乘舟日邊指伊尹夢見自己乘舟經過太陽邊，後來果然成為商朝的開國功臣。

少游卻說「清夢斷」，意思是自己被貶官後，政治理想都破滅了，而人也憔悴變老了。隱約帶出了感嘆時間流逝的壓力。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春去也」，春天是形容那些美好的日子、理想或志意。此時卻說這些理想都已經逝去了。
「飛紅萬點愁如海」，飛紅表示落花，意思是因為這些美麗花朵的搖落，讓我的愁恨就像海那麼深，沒有邊際。暗喻自己的人生都被愁恨淹沒了。

當秦觀路過衡陽，將這首詞呈給好友衡陽太守孔平仲時，孔太守不禁驚詫道：「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送別秦觀后，孔平仲又和家人說：「秦少游氣貌，人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世矣。」丞相曾布讀了這首詞後，也惋惜地說：「秦七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秦少游晚年由處州被貶到郴（ㄔㄣ）州，他的心境更絕望了，下面這首詞最能表現此種哀苦淒厲的心情。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樓台」、「津渡」與「桃源」不是實地景物，而是一種比喻，因與後面兩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的時間與景物是相互矛盾的。因為貶官的關係，導致少游內心對美好事物的嚮往是落空、絕望的，他以這種沉痛絕望的心情，創造了這樣的形象。

「樓台」，代表自己的豪情壯志。「霧失樓台」，代表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見了。
「津渡」，碼頭。可以從碼頭上下船，或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代表一個出路。

現在少游的心中，失去自己當初的豪情壯志，想找一個渡口、一個出路，但在月光的迷濛之中，完全看不見這個渡口了。

「桃源望斷無尋處」
典故出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全文參見文末附錄）。《桃花源記》也有象徵和比喻的性質。此典故的桃源在湖南武陵，秦少游貶官在郴州，也在湖南，在這兩者間有一個連結，桃花源是一個美麗理想的境界。陶淵明《桃花源記》結尾說「後遂無問津者」，以前的人要追求一個美好的地方卻找不到，後來的人是根本連追求的理想都沒有了！

現在的少游也是如此：崇高美麗的樓台不見了，指示出路的渡口也找不到了，即便「望斷」也找不到傳說中的美麗桃花源。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堪」，忍受。「可堪」，是豈可堪的意思。
我怎麼能夠忍受一個人被貶謫到這麼遙遠、這麼孤獨的館舍之中？春天本來是美好的，他一個人在客館之中卻只能感到料峭的春寒。

傳統認為，杜鵑鳥的啼聲就像在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又到了一天的日暮時分，秦少游什麼時候能回去呢？他認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過去的理想都落空了，已然斷送了整個春天。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我懷念我的家人親友，想請驛使帶去一封家書。
「驛寄梅花」的典故：江南有一個人叫陸凱，春天的時候要折一枝梅花寄給北方的朋友，說：「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魚傳尺素」
「尺素」，小幅的白絹，古人寫信常用一尺長的絹帛，故名「尺素」。
「魚傳」，兩塊魚形的木板，將書信夾在中間，用繩捆好，並在繩結處加以封泥，蓋上印記。

典故出自古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其中有句「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砌成此恨無重數」
這個恨是一點一點「砌」成的。如同砌牆要把磚一塊一塊地連起來，中間還要用黏土黏住，是非常堅固的。秦少游的恨是重重疊疊的悲恨，是數不清說不盡的悲恨。
這「砌」字用得非常好！非常強烈的表達出我的恨是沒有辦法輕易消失的！

「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詩詞之中時有「無理之語」卻是「至情之言」，這兩句便是「無理之語」。
郴江發源於郴山，其下游流到瀟湘水中，這是地理上的事實。秦少游問：郴江從郴山發源，就應該永遠留在郴山，為什麼要流到瀟湘水中去？天地與山川本來就是如此，這無理的提問就好像是問：太陽你為什麼要從東邊升起呢？

正是那生活遭到極大苦難的人，才會對天地之間的不平發出如此的問題。所以秦少游說，郴江就應該留在郴山，有這樣美好志意的人（作者自喻），應該成就他美好的志意。為什麼我們不能挽回那東流的逝水？為什麼不能使美好的東西永遠留下來？這是非常沉痛的兩句詞。

這首《踏莎行》是秦觀以其天賦之銳敏、善感之心性，結合了平生苦難經歷，透過多年填詞的藝術修養，凝聚成的一種詞境，更加深了比喻層次的境界。

附錄：桃花源詩並序

我們所熟知的桃花源記是桃花源詩的序，序比詩流傳更廣。

《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

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爲具言所聞，皆嘆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爲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桃花源詩》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俎豆獨古法，衣裳無新制。
童孺縱行歌，班白歡游詣。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於何榮智慧！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借問遊方士，焉測塵囂外。願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