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宕奔放的歐陽修（二）

歐陽修與晏殊同為北宋初期詞之代表作家，也被視南唐馮延巳詞風之繼承者。歐詞抑揚頓挫，別有一種豪宕奔放之情調與深厚沉雄氣勢，此即王國維所謂「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也。歐詞承繼前人之餘，也頗有開啟後學之功，一般認為歐詞的深情婉轉開啟了秦觀詞風，豪邁疏宕則由蘇軾發揚光大。而面對人間美好事物的賞愛之情，生命苦難無常的悲慨以及在賞愛與悲慨之間，他所把持的熱愛生活態度以及向傷感悲哀反撲的振奮精神，形成了歐詞特有的意境。此正是劉熙載《藝概》：「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深，乃用情深也。在歐詞中你可以體會情感極致的表現，因為用情深，所以不甘心，容易產生想要力挽狂瀾的企圖。

「豪」者，不主故常，意思是不守常規。詞通常是屬於表達一種愁情的作品，那種愁情好像壓在心頭上，讓你喘不過氣來，有些詞人可能就會因此陷入這哀傷的情感而無法跳脫（例如我們後面會講到的秦觀），而豪情正是與之對抗的力量，愁情來了，我用我的意志或能力去化解他，走出這個情緒，因此就形成了跌宕起伏。

詞從晚唐五代發展到北宋初期，他是由歌酒筵席之間不具有深意的歌詞，發展成為透過詞可以表達或流露出作者的品格、修養、學識或懷抱的一種文體，這種發展是詞的詩化。從溫庭筠用精美的詞句，客觀的呈現美女與愛情，沒有表達自己的志向；到後來的韋莊，透過主觀抒情的方式來寫詞；而馮正中更在詞裡面表達自己內心的執著與知其不可為而為的心境，這些都是詞的詩化，而到了蘇東坡達到高峰。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意思是用我的主觀感情來看萬物，萬物都會帶著我主觀的情感色彩，如果我悲哀，看花也是悲哀的。

接下來我們來看兩首詞

《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ㄆㄟˋ）。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
「候館」，驛站的旅社。透過梅殘我們可以知道時序已經進入了春天。
「柳細」，看到柳，我們就知道是跟離別有關的字眼了。溪橋邊的柳樹剛長出細嫩的枝葉。

「草薰風暖搖征轡」
「薰」，花草所散佈的自然香氣。
「征」，義同「行」。
「轡」，馬韁。這裡以「征轡」代表旅行所騎乘的馬匹。
在暖和的春天策馬遠行，下句就帶出了「離愁」。

梅殘、柳細、草薰、風暖，表示時令正當仲春。這正是最易使人動情的季節。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大家想像女子送別的時候，男子騎在馬上，身影慢慢地越來越小，最後離愁隨著分別時間越久、相隔路程越積越多，就像眼前這春水一樣，無窮無盡。此二句以景喻情，以水喻愁，寫得自然又柔美。
「迢迢」，遙遠貌。

詞上片寫行者的離愁，下片寫思婦的離恨，從遠行的人和思婦兩個不同的角度深化了離別的主題。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
「寸寸柔腸」，思婦因為思念遠方的人而肝腸寸斷。
「盈盈」，眼淚不絕貌。
「粉淚」，女子有化妝，所以眼淚摻雜了脂粉。
這兩句顯示出女子思緒的纏綿深切。

「樓高莫近危闌倚」
別上高樓去倚靠欄杆，因為你登高就容易思念遠方的人，所以李後主才說：「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想再見一面，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危闌」，即高欄。《說文》：「危，在高而懼也。」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平蕪」，平坦的草地。
一望無際的草原，盡頭是春山。而你，更在遙遠的春山之外，渺不可尋！
說明思婦眼睛看到的是山，可是心裡卻是掛念著遠方的人。如同李後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將離愁透過無盡的空間延伸出去，春草無限，離愁也無限。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ㄧㄝˇ）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南宋詞人李清照：「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李清照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她看得上的詞人沒幾個，因此對歐陽修的讚譽可見一斑。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深深」，形容詞，幽深的意思。可衍伸為內心的幽深。「庭院深深」是客觀的描述景物。
「深幾許」，有多深呢？主觀的提問。但是作者不直說有多深，你說五公尺或十公尺深，都不算深，只用下面句子抽象形容有多深。
「楊柳堆煙」，煙霧迷漫圍繞著楊柳。楊柳暗示離情。
「簾幕無重數」，窗簾與帳幕多到數也數不清。誇大幽深的感覺。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玉勒雕鞍」，形容馬匹的裝飾華麗。
「遊冶處」，花街柳巷。
「樓高」，被高樓遮住。
「章臺路」，章台為歌妓聚居之所。
心上人騎著華貴的馬匹尋歡作樂於他處，而他尋歡的地方，就算登樓遠望，我也看不見那花街柳巷。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雨橫風狂三月暮」，暮春三月應該不會狂風暴雨，此是用來形容女子內心情緒起伏極大。
「門掩黃昏」，擬人的比喻，形容門都想把黃昏關起來，這樣時間就不會流逝了。
「無計留春住」，但是還是沒有辦法把春天留住。在此做了第一段的掙扎，門想把時間留住，但是沒辦法。但是作者還是沒有放棄希望，做了第二段的掙扎。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剛才用門關不住時光，我現在癡情的含著淚水問花朵：「花朵你代表春天，能不能不要離開？」但是花沒有說話，他透過行動來表達，花自己也無法保住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卻不直接落到泥土裡，而是飛到鞦韆旁邊。是不是跟馮延巳的「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意境很像呢？「歐陽永叔得其深」，所言不虛。

這時再回頭看「庭院深深深幾許」，內心幽深之情應可領略一二。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