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的正義平衡在「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之外,往往還需要某種屬於圈內人的、自己人的「私正義」。
它的特點是可以彈性地按照內部的特定需求來客製化正義的內涵,如「私法正義」便是認為在公權力以外,依照私法執行私刑是「我們」天經地義的權利,「我們」是在維持這個社會、甚至是這個世界的正義天平,保持它的平衡不至傾斜到令人感到難堪、被生命本身的卑微侵犯的地步。
然而,執行私刑的時機和標準是什麽?不可明說,而且正是因為這個不可明說、不可討論、不可一體適用的模糊性,「私法正義」之所以被需要的正當性就在這裡了。它以模糊來回應正義概念自身就帶有的模糊性。
社會本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場域,每個個別生命總是在尋找自己的出路。
為了生存,有各種比小說或電影情節更光怪陸離的事會不斷發生,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也就隨之千變萬化起來,這件事和那件事的差異可能微乎其微,現實的無盡複雜性會不停地把所謂的正義拆解成碎片,很快地我們就無法辨認它原初的乾淨面貌了。
那些關於透過私刑復仇的電影感動我們的地方,也是因為生命的深處有太多的模糊性,我們為此共鳴,產生某種美感,亦即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淨化和昇華的情感。
人本身也容許模糊性的存在,否則凡事若都講求清晰有理,這種苛刻會重壓得人不想活下去。水清無魚。
《投名狀》:在正義不是只有一種標準之下的衝突
今有龐青雲、趙二虎、姜午陽,納投名狀,結兄弟義,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扶。外人亂我兄弟者,視投名狀,必殺之;兄弟亂我兄弟者,視投名狀,必殺之。天地作證,山河為盟,有違此誓,天地誅之。
電影《投名狀》講述一群盜匪義結兄弟,約定在亂世中相互扶持,掙扎生存,未料最後演變為自相殘殺的悲劇。
投名狀的誓詞「外人亂我兄弟者,視投名狀,必殺之;兄弟亂我兄弟者,視投名狀,必殺之」便是內部客製化的私法,康德所說的道德必須是對自己也對他人一體適用的普遍法則,在這裡無就顯得格格不入地礙事。
因為納投名狀結義的前提是所有參與者必須無視社會法律和自身良知去殺死一個人,各自正式表態成為社會裡的亡命之徒,在法律和道德已經無法約束這群人的情況裡,連殺人償命都不怕,還會願意遵守什麽呢?但是群體內部仍然有制定行為規則的需求,因此制定基礎就會往更高的超自然因果報應力量尋求權威,「有違此誓,天地誅之」。
在此之外,其它如「搶錢、搶糧、搶娘們」等姦淫擄掠之事就不在此限制。
雖然私正義是矛盾的,但絕不能是任意的,它的基礎仍必須符合某種所有人都認同的天道。而天道的內涵有抽象浮泛的缺點,便由人類原始的情感作為現實的補充,兄弟情誼有具體可感的東西,有操作和回饋的循環,可以凝聚、鞏固人與人之間的連結。
如同我們在支持「私法正義」的人身上所觀察到的,他們總是再三強調的「人情」和「天道」便是他們自認正當的核心邏輯。
投名狀是這108人據以生存在亂世裡所能依循的最高行為法則,也就是他們相信他們擁有的最高的正義。不管是理性思辨的、傳統教條的或國家的正義原理都不及這個投名狀,因為只有在這崇高的價值之中,他們才覺得自己沒有被生命拋棄。
這樣的邏輯在他們進入體制之後,自然要發生內在衝突。
國家、戰爭、政治這些事情涉及到的人數和複雜度,其規模已經遠遠非原來的「私正義」能夠涵蓋和調節;是往昔的兄弟情義讓他們在生存的競爭裡,發揮了上下一心、戰無不勝的作用,如今也是兄弟情義阻礙了他們面對新的局面繼續生存下去。
在這個新的局面裡,他們不再是被生命拋棄的一群人,他們已經爬出社會底層的泥沼,反而握有決定他人生死的權力。
面對這陌生的生存境況,龐青雲自有一套邏輯,他選擇朝向適應更新、更大的正義規則(或說是返回他原本習慣的體制),而姜午陽則是選擇繼續不擇手段、最後更是自殺式地刺殺龐青雲,同歸於盡,以私刑來貫徹和保護當年美好誓言裡的正義憧憬。
誰是錯的?誰的行為是不正義的?我們無法判斷,所以我們發自內心地感到生命的哀傷本質。
黑格爾在談論法哲學時,比喻地說:密涅瓦的貓頭鷹總是要等到黃昏時才會振翅起飛。
密涅瓦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另一個名字,在黃昏時才飛上天空的貓頭鷹象徵著,無論如何,對人來說,正確的認知和判斷總是來得太遲;在宇宙的歷史盡頭來臨之前,使一切歷歷在目可供我們細細檢視前後因果、是非對錯,我們幾乎不可能提前就能明白正義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