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命運共同體

2023/03/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看電影前看到各種質疑,諸如:外省人視角,淡化二二八事件,裡面的台灣人形象負面:流氓黑吃黑、本省人在民間無差別攻擊不會說台語(也考日文😢)的外省人。
身為挑戰政治禁忌的作品,悲情城市很容易讓人們期待落空。
簡單地說,這不是一部講述二二八事件本身的電影,而是描寫一個家族和來往的朋友敵人在日本戰敗後國民政府來台接管這個時空下的命運。
客觀寫實的白描這些人的生活,希望與絕望,發芽與凋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沒有討好兩邊的人,於是兩邊不討好,飽受撻伐和施壓,經過時間沈澱後昇華,如今看來不落入黑白分明的二元觀點,反倒看到憐憫眾生的藝術高度。
人在極端的環境下判斷和行為產生巨大變化,極權統治讓民眾狗咬狗,本省外省人械鬥不斷,說實在的都是受害者。極權政府的手段殘忍,高壓統治、竄改記憶、打壓自由、徇私枉法、顛倒黑白,在這樣的統治下,高官走私香煙倒賣米糖沒事,小老百姓偷賣私菸被毒打,在這樣的情況下,本省人暴打無辜外省人,好像是受害者變成加害者,加害者變成受害者,又或者沒有什麼分別,所有人都是大時代下的浮萍,都是極權政府的犧牲者。一股無從訴說的怨恨在日常中流轉,從迎接光復眼裡有光到失語暗啞蒼白無力,結局時定在爸爸阿祿師和癡傻的三哥吃飯的場景,失去三個兒子,剩下一個兒子瘋了,日子照常要過,飯照常要吃,這是最現實的悲哀,再怎麼痛苦,地球一樣在轉,一年仍然有三百六十五個日子要過。
侯孝賢說過他只是想「拍出自然法底下人們的活動」,不帶批判的用上帝視角發出一聲嘆息,力道絕對比直接拍攝血腥場面來得強烈,暴力屠殺的影響到偏遠山區還有聾啞人士、家庭主婦、沒有政治意識的小老百姓,像是龍捲風這樣的物理力量將人裹挾進去,流氓和文人以為能夠撥亂反正都是徒然。過後,餘波盪漾,下一代繼承悲情。
靜子、寬美、阿雪用女性視角闡述這段故事(辛樹芬的台語發音很典雅),受害者家屬在那個不可說的年代把這段慘痛吞下去,再回頭聽珂拉琪《萬千花蕊慈母悲哀》,都是描寫外圍的人控訴其殘暴的政權,政權是個概念,沒有具體的人可以憎恨,只好怨懟滿天神佛。
而極權是什麼?這又是另一個好大的話題,極權政府的構成是人,不是漫威電影中邪惡的力量,不是空中出現的巨大手掌將人類籠罩在陰影之中,而是少數人/或一個人建立了制度,以國家之名壓制剝削多數人,極權政治一層層拆解,是不是在哪個層面可以停止國家機器的齒輪轉動?法官監獄執法者軍警按照法律程序執行公權力,第四權的監督功能淪為內宣平台,知識份子融入酬庸體制,新聞局閹割言論著作出版自由,校園失去啟蒙作用轉而扼殺學子的熱血、打壓學生的訴求,當整個社會的運作模式都是共犯,要如何改變這個殘酷的社會制度?當黨國意識成為正確的意識形態,要如何做維護正義的不法之徒?
有人說:邪惡是善良不在那裡而已,就像黑暗只是光明不在,黑暗不是確切存在的東西,邪惡也並非確實存在的實體。在層層疊疊的官僚體制中,只是正直缺席了。
又有人說:善惡是相對而非絕對。上位者掌握了話語權,善惡顛倒了異化了,當時的善惡和現在的善惡不同,黨外份子如今是執政黨大佬,倖存的政治犯成為自由鬥士。
還有人說:把惡進行到底的過程中有善存在著。剝削台灣是為了反攻大陸的家國大業;懷抱著希望的共產黨為了虛幻的烏托邦和革命有理流過一片血海;軍警人員服從長官命令,屠殺百姓,他們敬忠職守。
前警察回應過去強硬攻堅造成黨外人士自焚慘劇的說法:身為第一線的公務人員,每個人都要盡全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會按照現有的法令執行,當時所有基層同仁都按照檢察官的指揮依法執行。
哲學家用聖經裡的怪物利維坦來形容國家。人們為了不彼此鬥爭而簽下契約,願意獻上自由交給統治者,並服從國家壓倒性的權威,以換來和平安全,每人出生都假定已簽了社會契約。
國家=利維坦=絕對的恐懼。
各國都是一隻利維坦,為了自身利益侵犯他國,同時害怕自己會遭到暗算而受人侵害,漸漸地就彼此擺出作戰的姿態、做了過度的武裝、敵對起來。唯有一隻最厲害的利維坦出現,其強制力會讓一切國家都害怕的絕對存在,使得所有國家放棄攻擊他國的自由,但是現實中真正的利維坦並不存在,接近最強利維坦的是核武?
《利維坦》封面
(Btw, 之前看進擊的巨人就懷疑作者是不是有看過陰森林,採訪還真的有提到陰森林。讀到利維坦,也懷疑作者是否有參考這個概念,最強利維坦=地鳴巨人嗎?)
本省人迎接光復,服從國民政府,以「回復」中國人的身分,但是皇民化在不同政權下變成了奴化,日治時代菁英變成漢奸,白色恐怖屠殺本省菁英,台灣的米糖木大量出口。期盼換來絕望,想要的認同得不到,自由和尊嚴被奪走,「祖國」這個讓人寄託心靈的絕對價值瓦解。獻出服從和自由沒有換來和平與安全,那契約簽來何用?
看了這部電影才知道鹿窟事件,腐敗高壓統治下,一群人嚮往共產主義,進行地下共產活動,同樣反抗帝國主義侵略,同樣超越國籍的國際主義,同樣關懷弱勢工農第三世界,也同樣嚮往新世界烏托邦。
一名政治犯的遺言:「生離祖國
死歸祖國
死生天命
無想無念」
所謂祖國在這裡是憧憬的紅色政權還是經歷五十一年統治的日本?台灣人的身分認同實在太薄弱了,需要冀望一個想像中的政權,這正是大環境下小人物的悲哀,有身分認同才有尊嚴,沒有身分認同的台灣人處於失根的狀態。
不得不說好幾個角色都很恰如其分,無法想像由別人來演,男主角陳松勇聲若洪鐘,旁邊小弟感覺是真的剉不是演的,但是粗獷中有細膩,會哄睡嬰兒,會幫寬美討婚事,是個遵循人情義理的大哥,來自家人的吐槽最好笑,爸爸說他跟牛一樣。藉著他的江湖氣魄說出經典台詞:「咱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陳松勇髒話連連如此討喜,也是罵出冤屈憤恨吧⋯⋯
看了書才知道原來長鏡頭起因是因為場景成本限制,換個角度會出戲,而且非演員太多,不能用特寫,需要用長鏡頭讓他們自由的活在畫面中。一些畫面的調度很有詩意,喜歡文清和寬美筆從德國民謠談到失聰原因那段,團體邊緣的他們開了一個小視窗單聊,思緒回到過去,筆談也是一首首敘事詩。
長鏡頭雖然漫長但在大螢幕中的確可以進入他們的日常、酒局、賭博、談判、械鬥,好像都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彷彿置身同一時空,也因為這樣,事前都知道結局了看完電影還會如此震撼,片尾定在癡傻的三哥臉上,只有癡傻的人才能活下來嗎?還是活下來的都是癡傻的人?
幾十年前的電影到現在還是一樣有穿透力,不煽情的電影卻深深進入心坎裡,我也很喜歡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克制的鏡頭語言反倒後座力爆發,想到心裡都酸酸的。前陣子北美館的狂八〇展覽全面介紹新浪潮電影文學話劇女性主義行為藝術,解禁前夕的台灣社會生猛犀利,張力堆積到爆破邊緣。其中悲情城市是必看的經典,片商說復刻版近幾年都不會上串流平台,就是為了保障最佳大螢幕觀影效果,趁著上映中在戲院觀賞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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