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景佑三年十二月十九日(陽曆為1037年1月8日)卯時,四川眉州眉山縣城南的一所紗穀行,傳出了男嬰嘹亮的哭聲,28歲的蘇洵與夫人歡喜地迎接他們期待許久的兒子。
四川因地勢險惡,一直到唐朝李白仍有《蜀道難》的詩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因為這大自然的要塞,天下大亂時,卻成為西蜀得以偏安的天險。四川有肥沃的成都平原,年年豐收糧食不缺,紡織業非常發達,物產豐饒,經濟上得以自給自足,自然影響蜀人離鄉背井到外地闖天下的意願。自唐玄宗因安史之亂「西狩蜀中」後,四川這塊安和樂土便捲入了時事的浪潮,不再有以往的寧靜了!
宋太祖趙匡胤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取得政權,對晚唐五代軍人亂政的情況感到憂心,決定了一個重要的國策:重用文人並限制武人參政。由於長期戰亂,一般老百姓都不喜歡讀書,或許也沒有心力,後來宋真宗寫了「勸學篇」,影響了之後千年的天下士子。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
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
這股風氣也吹到了四川眉山蘇家,蘇洵的哥哥蘇渙(可知為水字輩,下一代是車字輩)於宋仁宗天聖二年(西元1024年)考上進士,轟動全蜀,當時蘇洵16歲。洵字明允,娶了家境不錯的程文應之女為妻,程夫人知書達禮,持家有方,讓蘇洵無後顧之憂,這份苦心,蘇洵是知道的。在《祭亡妻文》中說:「昔予少年,遊蕩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大致是說蘇洵自己過去年少不學,夫人並不指責他,但心裡是悶悶不樂的,他心裡明白夫人是憂心他不走正道。
27歲時,蘇洵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然家待我而生,學且廢,奈何?」(如果自己要專心讀書,家中的生計又靠誰呢?)
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學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既罄(ㄑㄧㄥ ˋ)出服玩鬻(ㄩˋ)之,以治生,不數年,遂為富家。府君(指蘇洵)由是得以專志於學,卒為大儒。《程夫人墓志銘·宋·司馬光》
程夫人盼望丈夫「迷途知返」的這天終於到來了,只要你立志苦讀,家庭生計的事我來擔當,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蘇洵從此杜門謝客,發奮讀書,最終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
蘇洵與程夫人結婚後,接連生了2個女兒,但都不幸夭折。有天他在道院看到張仙的畫像(民間有張仙送子的傳說),就用身上的玉珮把它買回來,每天祭拜張仙求子,終於在28歲的時候生了次子蘇軾(26歲生了長男景先,於襁褓中夭折),31歲生蘇轍。
東坡大約在7歲開始讀書,8歲入小學,就讀於天慶觀北極院,老師是道士張易簡。近百學生中,東坡記憶力強,反應快,最得老師誇獎。後來謫居黃州時,記得7歲時碰到一位90多歲的朱姓老尼,講她早年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在一個盛夏酷暑的夜晚,蜀主與花蕊夫人納涼於摩訶池上,曾作一詞,老尼念一次給東坡聽,四十年後猶記首二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遂補足全詞,如下
《洞仙歌》
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宋仁宗慶曆三年(西元1043年),當時名士石介作了一篇《慶曆聖德詩》歌頌仁宗進用賢士且朝廷人才濟濟。有人從京師來訪,鄉老們在討論詩中的內容,小東坡也湊了過去聽,忍不住問詩中所頌的是什麼樣的人物,鄉老回應:「童子何用知之?」小東坡則抗議道:「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鄉老訝異這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就為他詳細解說。並告訴東坡:「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此四人者,人傑也。」
東坡對這四個大人物有很深的印象,原來除了書本上的偉人,和自己同時代也有令人景仰的人物阿!日後除了范仲淹之外,其他三人都與東坡生命交錯,並且產生重大的影響!
慶曆五年(西元1045年),蘇洵離家宦遊,東坡改在家中自學,由母親程夫人教導陪讀,程夫人出身富裕人家,特別重視兩個孩子的人格教育,她常挑選古往今來人事成敗的關鍵問題考問兒子,而母子有時也會一問一答的談論起古人的是非對錯與人生抉擇。一日,程夫人教兒子讀《後漢書 范滂傳》,節錄如下
范滂(ㄆㄤ)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少厲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乃以滂為清詔使,案察之。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掃跡斥逐,不與共朝。....建寧二年,遂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滂聞之,曰:「必為我也。」即自詣獄。
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綬,引與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滂弟)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滂父)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李膺、杜密,當時名賢),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
敘述東漢清廉正直的官吏范滂,因得罪於奸宦,而遭黨錮之禍,被下獄致死。范滂與家人訣別時,其母曰: 「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 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道盡了知識份子處於亂世的兩難與悲劇。
公(蘇軾)生十年,而先君(蘇洵)宦學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學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
范滂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東坡,澄清天下的大志,求仁得仁時面對死亡的坦然,程夫人有子如此,心中無限欣慰。
對東坡的影響並不只在讀史的過程,而在生活中程夫人對待生命的仁慈與善良,更養成東坡民胞物與的精神。蘇家庭院種有許多花草樹木,引來不少鳥雀棲息築巢,程夫人嚴禁兒童捕鳥取卵,於是來此築巢的鳥兒更多了,甚至將巢築在更低的樹枝上,兩兄弟可直接觀察鳥的生態,並以餵食幼鳥為樂。
東坡12歲(西元1047年)時,祖父逝世。父親奔喪來歸。從此,兩兄弟正式就學於父親,蘇洵正式為兩個兒子取名,寫了《名二子說》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
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
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軾」是古代車子前面供扶手的橫木,就一輛車行駛而言,它似乎可有可無,但少了它,車子的結構就不完整。宦遊回來,蘇洵發現大兒子才華洋溢,令人無法漠視,而他坦率的作為卻讓父親既喜且憂,因此希望透過這個名字,提醒兒子要學會收斂鋒芒,以免惹禍上身。小兒子個性較為平和質樸,因此鼓勵他保持這種沉穩的個性,將來有用於世而不必居其名,相信他能免於禍患。
「不外飾」的軾與「善處乎禍福之間」的轍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也最感人的兄弟,他們一同成長、學習、應考、做官,也一同面對仕途的坎坷,理想的落空和生命的悲喜。他們終其一生是彼此的知音,有一樣的信念,相同的夢想,在悲哀中互相安慰,於患難時互相幫忙,時常護念彼此,書信往來,互贈詩文。在弟弟的心目中,哥哥才華洋溢,是帶給世界光與熱的人,也是他一生的兄長與老師。而在哥哥眼中,這個弟弟從小平和沈穩,處事不疾不徐,學識文章都能內斂才華,不給人壓力,正是他不及之處。(兄弟之情誼足以為榜樣!)
父親的命名流露了他對兩個兒子的了解,父親的評斷也正好是兩兄弟一生命運的準確註腳。但在政治的磨難與生命的曲折中,這對性情相異的兄弟都展現了父母堅毅、剛正、寬厚而不計較得失的特質,他們相輔相成,休戚與共,始終不曾背棄年少的理想,也一起成就了可敬的士大夫風骨。
東坡讀書,除了必讀的經典外,最喜歡賈誼,陸贄(ㄓ ˋ)的文章,都是側重實用的。後來偶得莊子,看得廢寢忘餐,喟然嘆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晚年(西元1097年)在海南回憶當年在父親教導下的讀書生活
「...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計功當畢春秋餘,今乃粗及桓莊 初。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鈎魚。...」《夜夢詩》
可見父親當時非常嚴格,一點都不馬虎,而小孩貪玩,到了限定讀完春秋的日子,東坡還沒讀完,心裡急得像吞了鉤子的魚一樣。
宋仁宗至和二年(西元1055年),東坡年已及冠。最近這幾年間,讀書勇猛精進,又勤於作業,所寫文章如經論、史論、經解、策論等等,能以敏銳的洞察力,輔以旺盛的氣勢,縱筆所至,議論風發,而立論的精神,則皆歸於實用,不唱高調。其風格似孟子,論事則如陸贄。
蘇洵很以兒子為傲,他覺得這孩子已如蓄勢待發的千里馬,是該讓他走出家鄉,有用於世。第一位真心賞識這匹千里馬的伯樂是張方平。張方平為朝廷重臣,當時在益州任官。張方平是個天才人物,凡書看過一遍,終身不再讀。他制科出身,曾任知制誥(起草詔命的官職),官拜翰林學士和御史中丞,是政治與學術兩方面都非常有聲望的人物。
方平先與蘇洵相識,讚賞之餘,極力向朝廷保薦。而東坡年滿二十即奉父命往謁方平,求教問學。張方平一見東坡,驚為天上麒麟,待以國士,從此奠定終生師友之誼,情逾父子。當時蘇洵已有攜二子赴京考試的打算,因此先後為兩兄弟完成婚事,當蘇洵與方平商量:「打算命二子在蜀先應鄉試,如何?」方平說:「使從鄉舉,是乘騏驥而馳閭巷,未免大材小用。朝廷設六科,所以拔擢天下的青年才俊,你的兩個兒子,使從六科之選,恐怕還不夠騁其足力耳!」
在方平的肯定與勸進之下,三蘇父子決定赴京應試,東坡新的人生旅程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