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了朋友介紹的診所,要治我的長期胃痛。診所在屏東,朋友沒給地址,只給了地標,說到附近再問人就知道。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覺得自己繞了很大一圈才到診所。那是老屋子,以前一蓋一整排的那種。外牆沒有重新拉過皮,整片細小的磁磚看起來很過時,但沒有什麼地方缺塊。
走廊上放了不少紅色塑膠凳,坐滿了人,更多人站著等。整個門面是鄉下住家很常見的四扇鋁框玻璃門,其中一扇還加上鋁格紗門。門上倒真的有一張木匾,寫著「白字診所」。拉開紗門往裡面走,裡面有點像診所了,有椅子有病患有櫃檯有無聲電視,牆上有各式各樣執照。痊癒病患送的匾額掛在候診間牆上,用的都是些上好木頭,大讚「任性忍術」、「謬手回春」、「鬼府神工」。淡淡木香瀰漫屋裡,沒什麼藥味。
候診間是滿的,通道邊也坐了人,大家滑手機,偶爾偷瞄一下別人。診間門關著,裡面有一點說話的低聲,像遠雷一樣緩慢模糊。近旁有個清脆聲音冒出來,像突然來了閃電,把我嚇一跳。
「先生,你還沒掛號吧?」剛才還沒在櫃檯的一個年輕小姐盯著我,她身上穿著粉紅色上衣,頭髮束成馬尾,額際許多細軟幼髮,讓大眼睛的她看起來好像年紀又更小些。
我到櫃檯去繳掛號費、填資料,很意外,病歷表上只有姓名和手機需要填。我說:「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你們的表格怎麼不大一樣?」
「少填一點不是省事多了嗎?」她問。
「開藥不都需要填身高體重年紀,還有舊疾過敏症?」我說。
「你不就是藥治不好才來我們這裡嗎?」她把病歷表從我面前抽走。「找個地方等,你六十九號。」
「請問現在幾號?」
「現在三號。」她立刻從櫃檯後面消失。
才三號?我看著把後頭隔開的一道布簾,有點懷疑自己剛才有沒有看到她掀開布簾走進去。但她沒有再出來,我想大概得等到下個人進來掛號吧?屋裡實在沒地方,我到外面,找到一條柱子的一面還沒有人佔用,趕緊貼上去。掏出手機,這裡網速慢到連BBS都很難用,過不了多久我就放棄了。倒是其他人,究竟沉迷手機都在幹什麼?
我悄悄往右手邊移動,偷看柱子另外一面的人在做什麼。他看得入迷,手機畫面上好像是一部電影。我又緩緩滑移往左手邊去,和剛才相反方向的另外一人,兩眼發直的樣子,竟然是在看小說。往遠處看過去,手機螢幕大概就是兩類,顏色變個不停的,和不時要動一下手的。也有雙手動個不停的,但那是少數。
居然知道要準備好東西打發時間,難道這些都老病患啊?那我朋友說包一次好,包治百病,是說假的嗎?
我的手機算是很新的,搭著門號用優惠價買了不錯的款。出門在外,排隊等候、搭車移動,我用手機能辦好不少事,可是沒了網路,我一時還真不知道能做什麼。我用計算機程式做了幾個加減乘除,嘩啦,一個由中年女子陪著的白髮老先生,滿面笑容拉開紗門走出來,精神飽滿,說著:「真的是神醫、神醫啊!」
中年女子手上提著一把摺疊起來的四腳助行器,也滿面笑容。他們走到就在路邊的一輛大車旁,車子光滑晶亮像今天才剛出廠,有個人早替兩人打開後座車門。老先生爽朗大笑,然後說:「從車門到屋門,原來就這麼幾步路。」
大車開走,見到車牌上面寫個「外」,我訝異了一下,「外」字車牌開到這種地方來?
嘩啦一聲紗門再度拉開,粉紅小姐探出頭,叫:「雞先生。雞先生?」不少人往四處張望,她突然和我對上眼,說:「是在叫你呀!雞先生。」
「呃,不好意思。是季。」我趕緊走上前去。
「嗯,沒錯啊,雞先生。醫師說你要比較久,請你先進來。」她說。
我跟著她走進去,偷瞄了一下候診間,沒有人理會我。沒有人對我投以嫉妒或羨慕的眼神,我有點落寞。但更多還是疑惑,我沒寫主訴症狀,醫生怎麼知道要花多少時間?還是連季和雞都說不清楚的小粉紅,把我和別人搞混了?但醫生反正還是要聽我說說話,看我症狀醫的吧?不用度過那些沒法打發的時間,當然好。
我跟著小粉紅走進診間,醫生看起來很年輕,我錯愕了一下,但想到剛才那位老先生,我馬上為自己的以貌取人慚愧。
「季先生,請到這邊診療床上躺著。」他起身。
「不好意思,醫生,我胃痛好久,都治不好。」我說。
「我知道。」他對床比了比手勢。
我脫了鞋躺在床上,見他伸手在我上空做手勢,好像在撥弄什麼似的,視線四處查看,似乎有明確落點,然而我完全猜不透他到底在看什麼。朋友介紹我這裡的時候,神秘兮兮,只說來了就對了。我以為應該是什麼國術推拿之類的,不然,針灸我也能接受,沒想到是這個我看不懂的方法。
「你想乾脆點,還是慢慢來?」醫生問。「乾脆的話會有點痛,慢慢來要兩、三個小時。」
「不好意思花醫生太多時間,就乾脆點吧。」我說。
「開手術燈,把盆子拿來。」醫生吩咐小粉紅,然後朝我笑一下。「有點痛喔。」他轉身到旁邊的置物櫃去拿東西。
他這樣強調「有點痛」,我突然有點後悔,但看小粉紅忙起來,我又好奇了。小粉紅把一個好像蓮蓬頭的大東西從診間後方角落推過來,防塵罩拿開,竟然是一盞水晶吊燈。當然不像人家吊大廳那種那麼龐大華麗,但是也遠比吊客廳的精緻多了。她把吊燈位置調整到我肚子正上方,然後插上電,打開電源。燈光沒有想像中強烈,暖白色調,四周牆上、天花板都是折射出去的光點,好像白天裡見到星空。
醫生回到床邊,身上穿著粉紅袍子,雙手上面戴著很奇特的手鍊,鏈條覆蓋手掌、手背,手腕部位的寶石在燈光下盈盈發光。
「不好意思,醫生,你是不是說手術?」我問。「這是手術嗎?」
「沒錯,把壞東西拿掉,就是手術。」他說。「拿掉的東西會裝到那個盆子裡丟掉。」
我看向小粉紅雙手捧著一個銀色大盆,上面有複雜的浮雕,看起來好像從東南亞來的感覺。
「準備好了嗎?」醫生問。
「好了哇!」我大叫。肚子好像讓人用打地機重捶了一下,同時把我肚皮整個撕開,劇痛難當。但我才叫出聲,痛又近乎消失無蹤,整個人只感到虛脫。
我努力舉起頭看肚子,見那裡連衣服都還好好的。脖子立刻沒力,頭只能放回診療床。眼珠極力轉到眼眶邊角去看,醫生正把什麼東西壓在盆子裡,一會兒收手,把手掌正反面都瞧瞧,開始動手除下手鍊。小粉紅動身往診間後面走,我問醫生:「手術完成了嗎?」
「完成了。」醫生說。
「意思是我現在可以走了嗎?」我問。
醫生一笑。「你走得動嗎?」
「我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我說。
「這手術恢復期比較長,你躺著休息,護理師會來幫你加強。」他把水晶燈的亮度調得很微弱,拉上診療床旁的粉紅隔簾。我被粉紅色星空包圍,馬上覺得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