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琴人》：無從收尾的延音

凱爾站在轉角的一面櫥窗前聽音樂，望著道路中央的電車來去無蹤。他把手放進外套的口袋，摸到了打火機和租屋處的鑰匙。昨天夜裡，就在那扇門和幾面牆所圍繞出的一方空間裡，他和艾米做了場適得其所的愛。他們緊貼彼此，安靜地顫抖著，呼吸著，劇烈交換身體的凹陷與突起。黎明來臨之前，他醒過來，發現她在捲被子，不斷往床的邊沿而去。他悄悄親吻她咬著頭髮的嘴角。這似乎弄醒了她，但她沒有睜眼，凱爾想她是否憂慮已經適應的黑暗將不再神祕，而看清這一切是多麼令人不適。其實他也不確定她到底高不高興，自從她上個星期搬進這裡 ── 床是太小了，儘管地面乾淨，但他沒有一張對著窗戶的桌子，窗外也沒有海。不過他們有一幅視野良好的街景，時常有點心推車和五顏六色的一大把氣球經過，底下的人行道是一間搭著綠色遮陽棚的餐酒館，對面的雜貨鋪在門口販賣酪梨、奇異果和表皮如拔毛雞皮的渾圓檸檬；右邊不遠處可以俯瞰整片廣場，有些傍晚會播放露天電影，艾米就靠在窗邊伸著頭看，一邊擦乾自己的頭髮什麼的。淡漠的風吹過時，或者她目睹了某些有意思的片段、轉過頭來告訴他的時候 ── 凱爾總覺得那像是第一次見面。他不認識這個人，但想要和她一起在任何地方散步。

雲散開了，落日綿長地自屋簷躺平，又一班電車駛來。凱爾走向車站，艾米下車，她看見他，露出一抹果不其然的笑意。他們並肩走過狹長的安全島和斑馬線，穿過車潮汲汲流動、急速匯合與分離的大交叉口。此時，他們已經拐過林蔭大道，踏入盡頭是公園的一條窄街。「你怎麼知道來這裡接我？」艾米問，他們的住處應該還得再搭乘三站，往東北邊。凱爾從口袋裡拿出兩張樂團演出的門票，壓在她的肩膀上。「這個啊，這個。」艾米拿過門票，轉過來倒著走，審視著凱爾。「今天的表演，這附近的場地。你沒提前告訴我，還忘了把票帶出門。」他指控，「你就賭一切會逢凶化吉。」艾米轉回來，步伐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是啊，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直接下車，而不乾脆繞回家一趟呢？」就在凱爾想這整件事只是個無聊的詭計時，她又說道：「我本來想打電話告訴你的，但是我恨電話。」

他們談論著今晚的樂團「湖畔颱風」，一路來到了傑明斯經營的小餐館吃飯。這兒的東南亞料理滋味鮮明，總能為整日昏暗添上一筆餘暉，例如攪勻煉乳的越南咖啡，地瓜樣貌的鹹蛋黃，或是香噴噴的泰國米配上辣海鮮。店裡剛點亮了門口一盞小燈，傑明斯向他們打招呼，「今天很熱，是吧。」角落一台生鏽的湖水綠電風扇擺著頭。「還好，有風。」艾米說。他們在一叢仙人掌旁邊坐下。「嘿，它好像要開花了。」凱爾對遞來菜單的傑明斯說。「你看得出來？」他問。凱爾點頭。「我家鄉有人把仙人掌切開做成冰沙。」艾米說。「噢。」傑明斯說，「聽起來很讚。味道如何？」艾米聳肩，「我不知道，大概跟蝶豆花一樣，只有草味。它汁液的顏色就跟淤青一樣，那種打架輸掉的人的眼圈。」凱爾若有所思。

菜來了。外面的空氣吸飽墨跡那樣沉澱下來，腳踏車尾的手電筒搖晃叮鈴著經過，有如逡巡深海的潛艇。艾米說起她今天在工作室掉了一隻耳環。「另一隻呢？」凱爾問。「我收起來了。是一對薄荷葉。」她回答。「我不記得你有一對薄荷葉的耳環。」他說。「這不意外，我至少得戴一對香蕉葉你才會發現。」他們忍笑。另一組客人推門而入，四個女孩各自斜背著細肩帶皮包，穿著費盡心思擦拭的白鞋。「我找了一整天，那個耳環。」艾米繼續說，「我覺得似乎應該去抵抗越來越多東西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不見，就像橡皮擦子掉到地上，或者是背包上的一個別針...... 儘管找起來常常浪費太多時間卻一無所獲。」艾米的叉子輕輕敲著盤子的邊緣。「這種事情特別詭異，而且很煩，一個如此靠近你的身體的東西，忽然就遺失了，而且毫無頭緒它是怎樣離你而去的。也許是在電車上，或是哪條街的水溝蓋，飲水機的後面，我不確定。」凱爾看著她，指了指她的口袋，「門票收好。」艾米瞪了他一眼，「鳥事沒那麼頻繁。」不過隨即抽了一張出來，「你的你自己收。」

凱爾向傑明斯點了兩瓶鳳梨酸啤酒。「我小時候很常搬家。」他說，「搬家非常麻煩，你勢必得拋棄一些無關緊要或不值錢的小東西以減輕重量，我的意思是比起檯燈、沙發、純羊毛地毯...... 但我仍會偷偷把十幾張 CD 或大捲海報塞進除濕機和電鍋之間。我爸老是威脅要我把它們賣到二手唱片行。」啤酒送來了，立在桌上滴汗。「不過後來我搞丟了隨身聽，也就沒那麼管 CD 了。於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專輯就這樣失蹤了，那讓我傷心了好一陣子，因為我甚至不記得是在哪次的搬家不見的。」凱爾說。「你家是在躲債嗎？」艾米問。「我也不知道。每換一個地方重建生活，我總覺得我又瘦一點。」他回答。「從某方面來說，你也挺幸運的。長久居住同一個地方的缺點就是所有不堪入目的過往都歷歷在目。」他們再次相視而笑。「你是說你那個種植仙人掌以做成冰沙的家鄉嗎？」凱爾問。「不是刻意種的。」艾米說，「它們本來就長在那邊。」

將近八點，他們離開餐廳，重新走上陡然降溫的小巷，前往相鄰一個街區的地下表演空間「威尼斯的救生圈」。他們帶走了啤酒，拎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牽著彼此。轉彎的時候他們放開。他們比較習慣一個人好好走路。若是兩人世界，不要漸行漸遠，不要誰是誰的影子，誰是鞋跟誰是手肘。就好。他們走下迴旋的階梯，撕了票根入場。台上的燈光全暗，台下人潮蜂擁，豎起齟齬毛髮，挪移著視角，往前擠促或者向後退散。艾米拉著凱爾來到左側的人群鬆動處，停下腳步，靜待第一道燈束的顏色。

「湖畔颱風」的貝斯手率先提著一把紅色貝斯登場，向聽眾說晚安。她的手腕戴著許多皮繩和串珠手環，及肩的頭髮束了起來。隨後是吉他手，調整了一會兒效果器，寥寥彈撥數音。鼓手和圍著條圍巾的鍵盤手就位，音樂未響，身體便兀自震動，好像節拍剛從他們的血管裡奔波而過。

直到邁向今夜第一個浪尖，凱爾仍在想著那個最後一次搬家的秋末。那時，他們住在一條結冰的大河邊，雪花像剃刀一樣落在行人的枯樹般的髮叢裡。他告訴爸爸他再也不想收拾東西去一個新的地方了，然後在一個角落躲起來，忘了是橋下爬滿青苔的牆壁，還是屋後截斷的鐵梯。他的爸爸找到了他的藏身處，跟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他保證。他們會搬去海邊，住在竹子做的房子裡，在遼闊的天空下散步，抓螃蟹，收海豚屍。凱爾說他不要。「你上次說要搬到下雨像下洗澡水的城市，結果這裡老是在下雪，而且冷得要命。」他的爸爸略顯疲憊地望向固執的兒子，然後手腳俐落地收好了必要之物。「你不要走就留下來吧，暴風雪來記得關上窗戶，戰爭時記得裝死。」

凱爾望向艾米，她沉浸在音樂之中，檸檬黃和九重葛紅的碎光在她閉上的眼皮跳動。「艾米，」他叫她。「我後來就沒有再見到我爸了。」艾米睜開雙眼，放緩了旋轉的肩膀。電吉他的音域持續攀升，像冰塊逐漸變成一碗沸騰的水，低音部門靈巧地遞換整首歌的重心。周遭太吵，於是他傾身附在她耳邊說，「我後來就沒有再見到我爸了，他也沒有再來找我。你說得沒錯，很多東西不見了就是不見了，你無從找起。這種結束的方式多麼不可思議，徒留困惑...... 很多人最後一面就像平常，平常就像第一次見面。」他稍稍站直，看著她。艾米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她也曾如此不經意地離別過許多種生活，殘破的、濃烈的、靜悄悄的，生存本能似地仰賴著一趟長途火車，晝夜不息地冰釀再重新冷凍她過於繁複與精準以致倦容滿面的思索 ── 就像眼前這個貝斯手的指法。某些無處安放與藏匿的日子，她會站在廣場的中間，環視各處，剪輯一幕能讓她記住直到死前一刻的風景 ── 然後她看見了凱爾，顯影在她的畫格裡，步伐匆促但神色冷靜地穿過一個巷口。她盯著他，但他只是經過，隨時可能在某個街燈破碎的轉角消失不見，只剩一個影子永恆寄居她的目光 ── 於是她跟上。那天下午，他們一起走了一段路，而現在，她快速擁抱了他一下，分開以後，重新隨著音樂起舞。

刺眼的燈光逐漸奪人呼息，台上狂躁的樂器各自引爆。原本勾著細緻華麗旋律線的貝斯手忽然激烈地拍擊起音箱，彷彿闖進亂流的飛機或顛撲在暴風雨中的救生艇，浸入全副心神飛速搖頭，艾米看見她在劇烈的動作下甩掉了右邊的耳環。幾秒鐘後，樂聲戛然而止，餘下掌聲和歡呼獵殺著定格在空氣中的極弱短音。樂手們綻放笑意，然後輕快地敬了個禮。

* 文中表演原型參照大象體操在 Audiotree 的現場，他們四月底來高雄巡演沒去看萬分惋惜，只好自己隨便寫寫，幻想臨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