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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與鑽石》:消散於目光之間的過程

更新於 2020/12/17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我記得有些早上 / 我打開空白的筆記本 / 在咖啡館或在路邊 / 記錄在我耳邊嗡嗡作響的言語 / 我把那些在空氣中漂浮的話語 / 固定下來變成字 / 都是那些非常普通的句子 / 你無法想像事實上 / 我們是靠這些非常普通的句子 / 維持生命 / 以及哀悼 / 說出最普通句子的人 / 不可滲透 / 無可碰觸 / 基於禮貌 / 或是懶惰 / 或是悲傷 / 或是種種漫不經心 / 就像一鍋水沸騰著 / 但是不流動 / 我們再也去不了像今天晚上這麼遠 / 我們去不了你的清晨 / 對現在非常陌生
──〈變成湖〉,夏宇

「街上不下冰雹,甚至不下雪。只是非常、非常地冷。除了烏鴉,沒有其他東西從天而降。」
他們談過好幾次淡忘對於生存機制的意義了。她的看法是人們掙扎或淡忘,是因為無論帶離或留下任何一種相對關係與時空狀態,必然得消耗精神去處理新的感受。然而某些奇遇 ── 某些絲絲入扣的癥結,儘管事過境遷,仍然在安桀的心頭縈繞不去。例如她寫的數則簡短的找尋。自始至終,他無法默背,但仍可毫不費心地記得這一句,因為他覺得讀起來很
「似乎很慘。」他對她說,一邊看著她把薑片放到滾水裡。那時,他們在船艙第二層的廚房煮鮮魚湯,砧板上殘留著鱗片、內臟和魚尾。「把頭也煮了,眼睛好吃。」她建議。
他們蓋上鍋蓋,安桀舉起一雙血手。「真想抹在威利老爺的圍兜上。」
「你可以抹在他的《威利去哪兒》五千冊,他就會相信一切都受了詛咒。」
等待宵夜上桌期間,他們靠牆坐在冰涼斗大的冰箱上,抽菸、盯著爐子、無意義地掀動一小時前從裝滿開瓶器的抽屜裡撿回來的草寫稿子。
「所以你覺得這個故事很慘。」她說。
「我只是說那一句。」安桀澄清。
她暫時沒意見,凝視著流理台表面飄動的陰影。「你是對的。這個故事要描述的就是慘。」她說,「中性的那種慘,激不起同情,亦沒有嘲諷。並且不嚴重。」
「嗯,一個人夢遊到把自己反鎖在門外的確很慘但是不嚴重。希望他衣服有穿夠,或是他的公寓在印尼之類的地方 ──」
安桀看見鍋蓋開始噴氣。她往下掉了一點,看起來很疲倦。「我不明白,這明明很簡單。整件事情就是很慘,外面在下雨所以很慘,回不了被窩所以很慘,莫名其妙弄丟一隻拖鞋所以很慘。偏偏總有人告訴你它看起來很感傷。就像我寫過一場午夜的音樂節,提到表演中途有台飛機飛過,讀過的朋友認為這部分很感動。有什麼好感動的,我只想表達搖滾樂和飛機一樣是深夜的噪音──」
安桀打斷她,「湯好像好了。」
她似乎沒聽見,輕輕地吸著煙,再猛烈地呼出來。「寫作不可以這麼偽善,想要偽善不如去做職業殺手。」
「聽我說,好像好了。我不確定。」
「大部分的時間我憤怒又煩躁,書寫可以讓我保持冷靜,某些事情也可以,例如煮魚湯。」她說。
「是的,那麼湯怎麼樣了?」
「該關火了。鍋子都要燒壞了。」

她的名字也是安桀 ── 剛開始他頗為困擾,後來就慢慢習慣船上的同事為了區分他們,只叫他桀,然後叫她安。她在出航第五天才被發現,躲在倉庫最裡面一個空蕩的貨櫃 ── 如今想來著實湊巧得詭異:起因是他迷了路,而她正好發出剪指甲的聲音。
他的工作是在甲板後方處理剛捕撈上來、平均三公斤以內的小型魚類:得先挑掉海藻和垃圾,果斷拍昏活蹦亂跳的首尾,在半死不活之時進行清洗與放血,然後分類送到艙底的冷凍室。他就是在中午開飯前搬運著晨間了結的最後一批漁獲而在那裡迷路,他想也許是下錯樓梯的緣故,繞到了機械房的對面,被劇烈的低鳴和無特定節奏的金屬刮擦聲震得心神不寧,又在他準備離開之時戛然而止 ── 操作員大概也開飯去了 ── 這才聽見那令人有些毛骨的剪指甲聲。
這層的透氣窗開得很窄,艙裡光線昏暗。「我以為有鬼。」當時桀確實是這麼想的。他先看見她的腳,然後才看見她整個人坐在地上用刀子削鉛筆,木屑落在一張褪色的報紙上。他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立刻又感到不對勁。
「你在這裡幹嘛呢?」他盡量使聲音顯得充滿警覺。她總算抬頭,先是看見他的腳,然後才看見他整個人站著像太空人站在月球表面。他們不知如何是好地互瞪了一陣,她才回應:「我在走私我自己。」
「那叫作偷渡。」
「好吧,我在嘗試正確消失。」
對話很快結束。桀把她交給船長以後又洗了半天的魚屍,吃了晚餐,和菲德烈克靜靜玩了一局平手的排七,才在走往盥洗間的路上看見她正默默地搬家。她準備搬到急凍室旁邊的一個小儲藏室,裡面放了一些蒙塵的餐具、空盆栽、整疊脆化的保鮮袋。
「想像你住在太平間隔壁。」她懸掛好吊床,把行李放在儲藏室的最深處。「多好的認屍處。」
「至少黑鮪魚給了你一張吊床。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方。」桀靠在門邊,拎著一隻不鏽鋼漱口杯。「他大可以讓你在救生圈裡面。」
「你們船長拿走了我的彈殼。」她抱怨。
「蛋殼?」
彈殼。也許他懷疑我在胃裡藏了一把槍。」
安隨他到盥洗間刷牙。
「所以他讓你留下來?」
「總不能把我從跳板上推下去餵鯊魚。」
「他當然可以。但反正你哪個港口也下不去。」桀從小小的鏡子裡看著她。「你只能回到原處,哪裡都去不了。」
「我也不想再去哪裡。」

隔天,安和他們一起吃早餐,但是廚子威利拒絕往她的盤子裡添燉湯。
「她沒有工作。」威利老爺色厲內荏,舉著勺子。「餐宿是工人的待遇,她又沒有工作。」
大家面面相覷。說得好像有道理。
「她可以幫忙洗衣服和床單。」馬薩提議。
「我們已經有該死的洗衣機。」小德瑞米說。
「但是晾衣服什麼的還是很麻煩。」馬薩說。
「而且洗衣機對血漬很無能。」另一個人說。
「你才沒那麼愛乾淨。」皮拉瓦說。不知道針對誰。
「我知道了,讓她幫菲爾醫生整理藥箱,他老是搞不清楚白藥膏在哪裡。」某個已經坐下來吃東西的人說。
「或者讓她去替黑鮪魚照顧那棵越南香菜。」老斑鳩說。
「不如讓她負責煮東西...... 這湯實在是太 ──」
「我不會幫任何人照顧香菜。」安打斷他們。「我會寫作。」
他們再度面面相覷,然後威利的勺子啪地一聲摔進濃稠的橘黃色燉湯裡。
「寫作?寫作能當飯吃嗎?」他冷笑,「告訴我寫作能幹什麼呢?」
讓你們通通死不得其所 ── 她想像,但她沒有。
「我認識許多每天氣急敗壞地說我在寫作的人,但沒有一個能創作出《威利在哪兒》這樣的好作品 ──」
「那是他媽的繪本。」安打斷他,不過毫無怒氣。她的表情奇異。
桀從人群裡岔了出來,把她帶走。他們手上都拿著年事已高的盤子。
安在甲板上不快地走來走去。
「嘿,他真的叫作威利嗎?」她問。
「我怎麼知道。」桀說,「我才認識他,跟你一樣。我只知道找威利是他的睡前消遣,他床底下有幾本圖畫書和一張全開的海報 ──」
「我在想他是不是找不太到自己啊。」
「你在考慮怎麼解決他。」
「這種事情永遠欠考慮。」
她又匆匆走回去。餐廳彷彿是個著火的地方,得速戰速決。
「我替你寫威利的故事。」她對廚子說,「只需要看一眼,我就能描述一根手指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而他又怎樣在下一頁消失無蹤。」

安的交易奏效了。她向船長助手蓋米森要了一疊作廢文件,鎮日待在近船頭處最高層的甲板,也就是觀測塔附近,在紙張的背面寫下數則威利藏身的謎團。除了雨天,那兒的視野很不錯而且相對安靜,屠宰的腥氣衝不上來,怪獸一般的主滑輪機組也遠在五百公尺外。幸運的時候能目睹悠揚的落日,海豚嘰喳跳躍,無風天平滑無波的海面,數朵白花泡沫尾隨鼻息狂躁的輔助小船。
她偶爾甚至忘了寫。但書寫,書寫才是她所執迷的、正確消失的方式。是編排另一種真實事件發生的順序,另一種徒勞的說法和看待的角度,不厭其煩地被假設和拆解,因為生命既無聊又不可思議,就像貧窮永遠得面對的那些問題,逃亡的旅程永遠會遇到的那些麻煩 ──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在一方人煙罕至的天地間找到一個讀者。甚至數十個。她不去想,所以她得逞那些在迫切緊繃的心緒中錯漏的一絲覺悟:埋在汗水、血跡、油煙裡的微小祕密。她找到威利在城裡公寓的陽台上,寫了一個白日夢遊的故事;她找到威利在超級市場踩著滑板急驚風地溜走,寫了一個他預備參加的地下變裝電影欣賞會;她找到威利在新年的煙火底下,寫了一個神祕動人的街頭謀殺案。在她的筆尖,遊樂場、泳池、商圈和派對忽然流動起來,臉孔與背影,密密麻麻,暫留的不止,顏色沉浮,誤差循環,日子持續,目標轉瞬而逝。
就像桀找到她的時候,他們還各自是安桀。為此他沒有任何表示。她想他是個友善的人,說話總是放低音量,在吵雜的環境裡,他便什麼也不說。
安的航行生活於焉而始:在早晨開飯前溜進廚房,把昨天寫好的故事捲起來插在鍋鏟之間,和大家一起用餐,在不同的地方操練著不同的思緒經過整個早上和下午;而威利會在傍晚熄燈前讀完新的故事,然後扔到床底。某些好奇心旺盛的人會撿來看看,或者只為嘖嘖稱奇地自娛,或者只為排遣勞動疲憊所導致的、不請自來的無言以對感,於是放空地用眼追索著一排排的字跡,再將其隨手棄置。很快地,兩個星期左右,所有人多少都讀過個那麼一兩則,養成了期待沒見過的故事傳閱過來的習慣,以及在空白處補上「原來!」「哈」「所以鞦韆上的小女孩早就看見他了」等反應。而紙捲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桌腳下、肥皂盒裡、保麗龍箱蓋的反面、某人大衣的口袋...... 她的作品就是她的角色,行蹤成謎,易於忽略。一天中午,他們向她抱怨字跡過於潦草,許多地方難以理解。
「你應該去跟蓋米森借他的打字機。」桀提議。「他很少用,他覺得打字機很。」
「我不認為他會樂意借我,每次去找他拿紙,他都會握緊拳頭,試圖把每張紙弄皺...... 他到底在幹嘛啊。」安說。「往好處想,其實我也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在一艘醜陋兇惡的漁船上找到一群讀者,太詭異了。這些東西在陸地上根本不會有人有興趣 ── 我的意思是正常的情況下。」
今天的浪有些顛,調味料罐子、装魚刺的碟子和多餘的刀叉在桌上滑來滑去。
「他們覺得你讓威利移動起來很是有趣,因為那樣更難找...... 」桀說,「反正他們不需要親自去找。還有關於為什麼他非要處躲躲藏藏你也交代了。」
「那並不是我編造的,威利的原版就是一個至今無下落的連續殺人犯。」
「也許吧。」桀說,「駭人聽聞。」
「誰知道呢。」安壓住逐漸滾向桌緣的湯匙。「我常常想,威利消失於眾人目光中的原因究竟是成功的偽裝,還是他總是獨自逃離,沒有任何羈絆和猶疑。」
而廚子威利作為第一個讀者 ── 至少大家認為是 ── 沒有什麼特殊的評論。他通常默不吭聲地讀完,然後倒頭就睡,隔天五點起來,壓著呵欠折斷麵包。
那天晚上,桀捧著打字機出現在儲藏室的門口。「他再三強調這東西真的很吵。」他說。
安接過來,放在一個掉漆的矮櫃上。「謝謝你,我的鉛筆剛好用完了。它只剩下一公分。」
「你只有那一枝嗎?」他問。
「我曾經有過很多。」
短暫的寂靜。安注意到打字機少了一個鍵盤。
「或許你可以用所剩無幾的鉛筆補漏。」
他的眼神隨著她輕微的點頭逐漸柔軟。外面下著大雨。他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們穿上防水的工作服,在流淌細密雨點的甲板上散步,觀看雨針戳刺,感覺冷和溫熱。天空在搖晃,海面黑漆漆的像是關上門的防空洞,手電筒的光線凌亂地反射回來,「遍地鑽石啊。」她說。暗處,浪花的聲響稜角分明。
「我只帶著一枝鉛筆逃走。因為鉛筆 ── 我想,它的身體會變成碳字和木屑,它會全部被用掉。鉛筆的價值比鑽石徹底,而且不起眼。如果你試圖燒一枝鉛筆如同燃燒一根蠟燭...... 等待它完全化為灰燼,我就會開始想家。」
桀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那個雨勢滂沱的夜晚彷彿過去已久,而他站在許多年後回望,只記得她重複說著:「但我整個寫掉了耶。」他手心緊握一個字母,那感覺就像字母咬著他。堆積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膠鞋,沖走她的言語,他想起一鍋沸騰的湯, 那鍋湯正獨自把自己蒸發乾淨,而無法散失的正在毀壞。
「安桀。」他叫住她。或者是她叫住他呢?他不確定。他置身樂團表演結束的吧檯角落,用破舊的鋼杯裝滿伏特加、咖啡和鮮奶油。他走到街上,地面飄落著碎冰和紙屑,空氣非常、非常地冷,他打了好幾個噴嚏,然後沿著濱海曲折的道路奔跑起來,直到視野恍惚,肺腔疼痛。他爬上堤防,看見海面遠方的星火徐緩地燃燒起來,一艘小船的尾端冒著濃烈的黑煙,盤聚成一朵晴朗的烏雲,而碎成片段的船體沒入水中。
安桀後來對站在路燈下抽菸企鵝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遠遠地走開,來到海上,海是多麼漠然而美麗。企鵝說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才是漠然而美麗的,你所認識的那個安桀,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哪裡。
她轉頭看他。雨愈下愈悲傷,像貼在窗口的哭泣。
「安桀,你看起來好慘。」她說。他的頭髮已經濕透,雨水沿著下巴和耳朵滴落。也許是強風把他的帽子吹掉了。
「走吧,你會感冒的。我弄薑片鮮魚湯給你喝。」

安桀如今仍然記得另一個安桀坐在對面望著樓梯口的側臉。湯加了點白酒,喝起來十分甜美。他把從打字機拆下來的鍵盤放在餐桌上,字母的表面濕淋淋的。「有效加快你的寫作。」他說。她拿過來,在手中旋轉。
「一定有這種時候吧。在你以為沒有人在看你、沒有人在找你的時候,」她停手,看向他。「你會突然非常哀愁。」
安桀挑掉魚刺。「這是你打算寫下的句子嗎?」
「不,我只是隨口說說 ── 也行。」
光線和塵霧鬼鬼祟祟地自艙門的圓窗滲入樓梯口。「我曾經夢見一次船難。」安桀說。「我倖存下來,然後經歷漫長而折磨的漂流。醒來的時候,房間一如往常的空無一人,窗簾沒有拉起,陽光照在桌上切開的檸檬 ── 我難受得要命,幾乎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無以為繼。我總會想,要是我在那場安靜的災難發生時立即死去,是不是很快就能醒過來。」
她聽著,思索了一陣。「你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在於有無另一個人指認出你。」
安桀喝掉剩下的湯,舌頭微辣。他瞄向廚房內側,鍋鏟旁插著一根紙捲,彷彿一叢僵直的花。
「今天的威利在哪裡呢?」他問。
「滑雪場。」她說,「一定有這種時候吧。四下無人的時候。威利曾經也將會出現在一個荒蕪之地,只有他,沒有其他人。任何一個人。包括高高在上的那雙眼睛,在失去興致的時候,在剛剛翻過一頁的時候,再也不想找他了。當他走過空曠的雪原,走了三個夜晚來到一片乾枯的森林,他也許會打開手機,嘗試與昔日舊友通個視訊,告訴他他一切平安。但是電話沒有接通,他有些悵然地升起營火,打算把剛才發生的事全都忘掉。」
天色已經透亮。空氣新鮮而濕潤,像身處湖畔,而不是汪洋的中心。
「你的船難,」她繼續說,「和我的寫作,就只是夢。就是消散於他人目光之間的過程。」
她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把手槍,隨即把它從透氣窗扔到深深的海裡。「子彈的花期 ── 子彈的花期就跟一眼的時間一樣長。」
「長得足以放下一生未解的懸念。」
威利老爺踏進餐廳的門口。他看見他們,內心並無太多質疑。他走進廚房,穿上他的灰色圍兜,開始一天的工作。大約五十分鐘過後,他端出一塊烤得焦脆明亮的檸檬蛋糕。
他們注視著蛋糕晶瑩的表面。清淡的甜味若有似無。威利走回廚房拿來一把麵包刀,切開數片,分別給了兩個安桀。他說他真正擅長的是甜點,而不是炸魚馬鈴薯和蔬菜燉湯。「只不過船上沒有靈光的烤箱。」他說。
幾分鐘後,船員魚貫而入,早晨順利地展開。
安桀帶著遺落的鍵盤回到打字機旁。她睡眠,然後去了那個遙遠冰涼寂靜的晚上。而在某個悄悄上岸的五月,她只帶走了一截鉛筆,所有打印完整的紙捲都留在了儲藏室和無數個船底的角落。另一個安桀耐心地將它們一一找出、攤開、排序,夾在他帶來當枕頭的厚重懸疑小說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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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作品本身,The Imperfect Sea 著實雋永,那揚眉低首都磊落,有二十隻企鵝圍著切割整齊的冰磚堆跳踢踏舞的視感。試聽時,整間唱片行響得像老派餐酒館,人人抹了一嘴化了整顆太陽在裡頭的熱帶橄欖油,站在結霜的屋簷下抽飯後菸。
她經濟實惠的口吻完全吸引我想見識這般不苟言笑的書寫,並非毫無幽默感,相反地,按著心頭火皮笑肉不笑的嚴峻場面多了去了,「我整個模糊」又隨即原諒一切的城市原民心態,在紐約表層的喧囂雲霧與底層的危機四伏,提供了一層穩定的平流 ── 源自個人 ── 從全世界到來的人,隨時擁有對著整座城市刻薄的機會。
「但是我覺得你們的詩意更為濃厚,你們對世界和各種意識型態充滿更多懷疑,以至於描繪出的世界感覺是比較接近崩裂後的碎片和其反射,而不是崩壞前的猙獰。就好像我會直覺以為黑色對鬼丘鬼鏟來說,絕對不是沒有光的黑,而會是混雜著黑色貓毛、蒼蠅翅膀、深色泥巴、燒焦的木炭、體毛、刺青墨水...... 等等的黑。」
濕冷的午後四處尋覓奶酒咖啡與鹹派安撫鬼叫的腸胃。沐鴉店內播的唱片宛如拖吊一根舌頭,唱的不知是「我走進官場的震央」還是「我走進棺材的正中央」。會知道這兒是因為讀了黃麗群一篇拍攝地選在此處的雜誌採訪。追隨這個機智又頹廢的散文作家已久,每每她雙手一攤散出點字來,就覺得是魔法,酒變成水水變成貓反正都是液態。
於是拿起隨身攜帶的小書,用一條蒼白的夢境毯子把意識裹起來,要去那眾所皆醜而不確定醜,於誰有傷的地帶。少年 Pi 說窒息才能入夢,呼吸因此清醒。車廂駛過整個嘉南平原,快速平靜彷彿只是水紋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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