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看了十一部電影。上週四中午我就回市區,看《布魯克林孤兒》,立刻忘記全部劇情,只記得霧中橋墩;接著看《寂寞診療室》勉為其難,兩場中間休息喝一整杯咖啡。影廳空無他人,我獨自坐在裡面,面朝幾個鏤空出海的方框,那是打開的門窗,風吹進來貼倒桌面和床,陽臺過度曝曬,視野一片湛藍。後來有人走進,把房間裡的東西都給砸了,主角乘船離去,到頭來這只不過是一間旅館客房。
走往捷運站的路上看見一顆明亮圓潤的滿月,在路燈與樹影間隙打著銀白的洞。她必然是非常耀眼的,才能在光害這麼嚴重的地帶依然爆炸性地引人仰目。興高采烈而表面蒼涼的石頭 ── 不可隻手緊握的吉祥物,你能跟隨,也只能珍視。月亮,也許代表一種能以餘燼和乍然反射燃燒一生的純潔之愛,像《巴黎德州》裡的珍,邊走邊對著她不告而別的那個人說話,說得太專注了、太具體了,致使絕對的出神與真實感錯落。或者《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始,把島本當作一本日記,單方記載他脆弱得一聲不響的時刻。戀愛這件事情,以一個人的內在完滿來說,就是關於談話與傾聽的渴慕 ── 語言性的親密,形形色色的慾望得以因此被不斷延續。大概和剛才電影裡說的一樣吧,「他注視著我就能讓我高潮」,你如何不愛得比你的想像更深?
地下月台看不見月亮,想起早上在推特上看見療癒師說:「今天滿月,內在動盪的別慌張,滿月能影響潮汐,而人體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月經來的,別想了快去睡吧。」而我清醒地看著電影,那是夢一般的場景,血從身體深處燒出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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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做好《人造衛星情人》的書摘,發現這本書我原來讀得多麼投入 ── 我竟然在故事進行到後半時非常想念小堇,那程度幾乎和主敘述者一樣,焦心、迷惑,伴隨一種神魂分崩離析的空蕩無助。她畢竟是太難忘了,我需要一點點什麼來讓我不再傷心。讓我重新讀到她的字、接到她的電話、目睹她身處她描述過的風景裡 ── 讓我盼望結局。我已經很久沒有把虛構小說這麼當真了,當生活可堪忍受的時候,你就不會隨便把自我投射在他人建構出的世界裡。然而這本書有著池塘漩渦般的吸引力,精密揮發一種「近過去」的溫柔:孤絕的喜悅和孤絕的潰散。裡面的愛意非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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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看《夕霧花園》,美麗悲傷的電影,他們搬運著吸收過量遺憾與仇恨的地表,對彼此言不由衷。「只有疼痛,你才能感覺那樣是對的。」非典型叛國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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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傍晚和老友去聽 Cicada 發片專場,他們對我來說有某種久遠意義,因為從第一次收聽算起大概已經過了五年,在我還像個九零年代中學生使用 MP3 播放器時期就在我的歌單裡了,能親臨現場演出是滿心期待,何況還有共演樂團淺堤的加持。淺堤唱了自己的新歌,和 Cicada 合奏〈石頭〉,以及加入鼓組編制、立刻飛升變身征服宇宙後搖的〈浮游在海上的島嶼 / 潛沈於水下的人們〉。依玲說致潔很像湖中女神,滿精準的,讀她為歌取的名字就知道,每一標題連在一起都能成詩,一首淡雅、空靈、溶進淺霧的詩。Cicada 的作品意識貼近萬物的自然狀態,那是野生的溫馴時刻,靜靜對視,向內求索。他們的音樂裡有風飛砂,海飽滿平滑可以穿透,陽光擦傷山嶺,驟雨忽至把被窩淋濕,一條被遺忘的小徑通往無垠世界,而有人會在那裡與你相聚。
書寫自然、亦俯仰為自我的自然而寫,此意識帶領著作者的眼光,去清楚凝視那些真實存在的優雅(罕有的揭露)與殘忍(不能領悟的緣分),譜寫一種看透的寬心交織望穿也止不住的哀傷之反覆重述,是 Cicada 之所以能夠擬真山海紋理的殊質。那種巨大的愁緒,和乍看無趣尋常,卻變化萬千的包圍。我們就生存其中 ── 在鬼斧神工的心思之間。
他們演了許多舊歌,其中有一首是〈不在的你們都去了哪裡〉,本來是寫給保育類動物的,但我想,它可以為任何一個獨自留下的你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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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找很久沒見的高中老師,他說雖然我看起來好像比以前沉穩,但說起話來還是很青春洋溢的。我說那我還是不要講話好了,假裝是問題兒童來看心理諮商師。他和我談了太平洋的療效,東海岸的景色曾帶給他一些超然感受,會讓人覺得一切美好需憑運氣,無意的真情,幾乎是我們渴望活著再去感受的基本緣由。「月亮是純粹的,海是純粹的,月光打在波浪形成一道旅途也是純粹的。」偶然的總和在眼前呈現吧,心境會因此純粹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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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進極深極暗的巷尾,月亮亮得像有台夜班火車正從裡面開出來,沒有時刻和終始。」──
去年日記
〈月娘總是照著我們〉,這首歌已經陪伴了我十五個月。那晚在車廂裡聽著,幻想天頂滿月,點亮刮痕,熄滅我們對於柔軟家園的盲目嚮往。這首歌多麼適合躺在鄉間的深夜月台一個人靜靜流淚,就此止痛。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