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中,理性地慢慢把事情做對是一件很難的工作(一)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我是伊恩。我是人群之中的一個懷疑者,也是一個書寫者、一個攝影師。Instagram: iiantaii
這幾天,我的腦海浮現一段對話場景。
我不確定這段對話的來源是電影還是小說或歷史故事,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綜合了各種材料編造出來的記憶。
畫面是這樣:兩個古代男人正在訣別,他們的國家差不多快滅亡了。其中一個人已經收拾好行囊,正準備出發前往戰場做最後的抵抗,他笑著對他的朋友說:「殉節當英雄這種簡單的事我來做就好,剩下來難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他們心知肚明,這所謂難的事情就是得在改朝換代後繼續為官。
當官,對於古代儒家觀念下的讀書人而言,大概算是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必須永遠存在著,是用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微弱力量去牽制高高在上的那一個唯一的帝王,權力的中心點。因此,從某方面來看,當官不只是一種制度的依循和權力名聲的嚮往,它更應該是一個個作為獨立個體的知識分子的道德選擇。
那位被賦予去做難的事的人,是要活下來繼續當官,保持與權力的近距離接觸,在權力中被拉扯。一方面得努力從兇惡的現實官場政治鬥爭裡,盡可能存活下來,一方面也要保持清醒,不忘自己當初的信念,做對的事、說對的話……這的確很難,非常難,它會耗盡你所有的心思氣力和情感,讓你不得不思考和解決非常多複雜的問題,包括具體現實的與抽象的;會常常懷疑,搞不清楚這一切自我耗損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最後不一定會成功,也不一定走得出自我懷疑的曲折迂迴的長路。因為時間久了之後,人累了倦了,於是撒手放棄掉當初堅持的原則,這不是不會,而且,他這一輩子還很有可能沒沒無聞。
相較之下,選擇去戰場壯烈殉國,雖然付出的是寶貴的生命,但這事比較快結束,沒有那麼多人心底的紛紛擾擾,所以說它簡單多了;慷慨赴死的事蹟也容易傳播開來,後人說成故事的機率比較高。
大時代、大場面、大英雄,以及為了襯托英雄,圍繞在他周邊的兒女情長或母親的哀號,類似這樣的故事,它的主軸善惡分明、敵我清楚,涵義簡單易懂,大家愛聽愛看,如同大家都愛看好萊塢最擅長製作的氣勢磅礡史詩級電影,總會令觀眾內心激動不已。

英雄敘事的運用

《進擊的巨人》裡的調查兵團團長艾爾文,便是一個非常懂得運用說英雄故事來激勵士兵的領導者,具有強烈演說煽動力量的政治人物。他的英雄故事總是用一種省略掉了具體情節而只保留了故事情境和氛圍的形式,把部屬帶進英雄故事獨有的光輝之中。
在集合場或在臨陣作戰前夕,聽著艾爾文鏗鏘自信的語調說著「為了人類的明天」、「獻出心臟吧」、「死去同伴的血不會白流」等等的話的人,他們大腦其實已然不自覺地正高速編寫著各自屬於自己的英雄故事,用的是他們各自生命的細節和回憶來填滿原本被刻意省略了具體情節。在崇高光輝沐浴下,每個人漸漸完成了認知迴路或說整體意義的建構。
人的生命平凡,卻也充滿千古無解的疑惑,但在英雄擊敗惡人的正義敘事裡面,一切謎團彷彿豁然開朗,彷彿世界的樣貌、人間的秩序就是應該這樣子才對。
這也是為什麽英雄多半離不開樣板型人物,因為重要的不是英雄是誰,而是那個固定的敘事模式和空位,如此故事才具有應用的價值,才能召喚他人。  
因此,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整個調查兵團的士兵被艾爾文的人類生存大義的故事所召喚,相信犧牲和死亡是崇高的,對於身旁死去一個又一個同伴,他們會認為這是必要的代價。(不知道在艾爾文升任兵團長後,調查兵團總共死亡多少人,死亡率是多少,相較其他兵團來說多高,平均年齡是幾歲?)
士兵們的死法要不是被巨大的牙齒咬進他們的皮筋肉骨,要不就是手腳被硬生生扯斷,人如果一直一直目睹這些,怎麼可能不害怕、不心痛、不懷疑,覺得一切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然而當士兵們困惑的時候,艾爾文的聲音就會適時地響起,使得每個人都會再次激奮起來,重新獲得戰鬥的勇氣和使命感。
最經典的一幕或許算是奪回瑪麗亞之牆與地下室的作戰,對象是野獸巨人,兩方有點像是諸葛亮和司馬懿間的對決。
在艾爾文習慣性的一番曉以大義的演說後,他騎上馬帶頭衝向野獸巨人,大聲吶喊「士兵們憤怒吧,士兵們咆哮吧,士兵們戰鬥吧」,「……這是我們唯一能夠對抗這殘酷世界的方法」;同時,在艾爾文的背後跟著的是一大群同樣騎馬衝鋒,執行自殺攻擊的新兵。初上戰場而無經驗的新兵,他們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猙獰,自知這種攻擊的目的不過是用所有人的生命換取時間的策略而已,但是所有人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追隨前面的同伴衝鋒前進。
所有人都在艾爾文的、自己的喊叫聲裡,在數十匹馬奔馳的馬蹄沉沉重踏在地上的轟隆暴亂聲裡,什麼都聽不見了,一起集體迎向巨人高速拋擲過來如暴雨密集砸落的大石塊。當然,很快地,所有人全陣亡了。
不覺得,他們這樣的舉動彰顯了人類團結力量之美的極致嗎?
是的,作為觀眾的我們,我們感覺跟那群新兵的是一樣,就在那個戰鬥的當下,似乎真心相信世界上真存有一種可以令人奮不顧身的大是大非,它豎立在所有人類皆同的、微不足道的脆弱生命糟粕之上,顯得因而更加美麗、宏偉,對抗著所有世上醜惡的、不公平不正義的東西。
交戰中的雙方,如果我方是這樣想並以此動員的話,敵方未嘗不也是如此。儘管人會覺得戰爭和暴力再怎樣不對勁,一但某種宏大崇高的理由擺出來,為了生存的鬥爭、是非的鬥爭,人似乎也都可以變得相當殘忍起來,而且就像我們常看到但不敢承認這就是人性的那樣,人常會帶著興奮的快感沉浸在自己的殘忍裡。

理性的成分還有多少

亞里斯多德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這個說法大概只對了一半,實際上連一半不到也說不一定。
譬如,戰場上的死生肉搏戰,可想而知一定是相當混亂而瞬息萬變,那大概是現實最接近想像中的地獄的地方了,要驅使士兵們勇往直前,而前方是一片慘絕人寰的景象,光憑純然灌輸家國大道理和分析利弊得失的方法絕對很難說服人。去送死還有什麽好處可言。
真正驅使著人違背個體利益,願意做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事,或成為這樣的一個人,那一股力量大多是源自於某種並非可以援引人的理性來證明的動機和心靈層次。它擁有多樣不同的面向:高貴一點、難能可得一點的,我們把它稱之為信念、情操,如相信道德上的堅持、普世的悲憫;而低等俗常一點的,我們叫它是情緒,如憤怒、無助、快樂、害怕等等。
這裡提醒一下,我們在理解現實生活的具體人事現象時,往往理性思維、非關理性的信念和情緒三者同時發揮著作用,彼此混合與拉扯,把人的認知活動歸因於單一因素是不完整的。所以,我們如果問艾爾文是不是英雄?是,當然是,但是我認為那只是人的複雜存在樣貌的其中之一,還有其它非英雄式的型態,一樣高貴但不這麼耀眼輝煌和決絕,沉靜卻仍能令人感動,它較多的是來自知性的理解。
情緒會被認為屬於人比較低等一點的心靈活動,原因除了它跟身體生理機制的同步度和相關性很高以外,另外還在於人類社會長久以來已經警覺到,情緒如同洪流,可以瞬間淹沒人的意識,而激化情緒因此是最簡易的控制人行為的手段,CP值最高。
我們每個人多少應該都親身經歷過情緒爆發時的威力,人若處在情緒激昂亢奮的狀態下,不管是好是壞,真的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什麽話也都說得出來,掌握人的情緒因而總是領導者手上的一項利器。
假設艾爾文每一次大義凜然的演說,其內容不變,但搭配上的聲音都是小小聲的平靜語調,沒有什麽表情、手勢,沒有設計一個最後的ending動作,大夥們一起舉起右手握拳用力猛擊胸口,並同時大喊「獻上心臟」,若是聽著這種缺乏激盪高昂情緒的演說,還有人願意去作戰,這個人一定不是正常人類。
同樣的,應該不會有觀眾覺得換了馬英九式的調查兵團團長的《進擊的巨人》還是一樣地好看,沸騰人心,每一次團長出場就期待著他會說什麽振奮自己的話。
不只是漫畫或電影,如今進行情緒操縱的訊息到處都是,瀰漫整個社會空間;新聞、廣告、電玩、行銷活動、講座、演唱會、網紅影片、體驗營、旅行團、超市、餐廳、補習班,以及更令人擔心的是發生在政治的領域。這些個人或公私單位,無不想藉著大大小小和程度不等的情緒操縱,試圖從理性以外的層面,去影響、主導人們的認知和行為。這是一項相當專業的領域。
能夠製作出大受歡迎的漫畫、電影內容的,幾乎都是跨國大型企業團隊,該用什麽畫面、音樂、口白,該在哪個時間點下手,這些都有一群經驗豐富的專業工作者精準地計算得好好的,而情緒的激化便是其中一個會被精確考量、製造的東西。是讓人進入到開心大笑的狀態或只是開心地笑一下而已,是要令人笑中帶淚還是淚中帶笑的細微比例差別,這些都是可講究與調控的。
來源:ETtoday新聞雲
這幾年許多民主國家的政治生態,就如同流行文化符號的大雜燴一般,大量吸納了上述提及的媒介和載體的各式各類內容,人們對政治的想法,其實是飽含著他們對這些耳熟能詳的文化商品的詮釋和感覺,常常是通過參雜了娛樂效果的資訊來接觸和理解政治。
比方些廣受喜愛、傳閱,對政治或褒或貶的網路影片,就經常插入電影或漫畫的台詞和人物來引發觀眾第一時間的共鳴。2014年泰國民眾反軍政府運動期間,正好是電影《飢餓遊戲》上映期,背負著反暴政希望的女主角,她頻頻使用的三指向上的手勢,剛好成為抗議民眾借用的一個強而有力的視覺符號。以及,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布希亞所說的「擬像的超真實」,2019年烏克蘭總統大選,當選人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是一個演員,當地大受歡迎的電視劇《人民公僕》的男主角,而他飾演的正是一位因一段網路影片爆紅而當選總統的中學老師。
這樣的一種政治生態或說是大眾對於政治的習慣性認知傾向,便是政治小編們及網軍們藉此操弄大眾情緒的重要切入破口。當然,理性地分析、說明事件的訊息不是沒有,但它很難造成骨牌連鎖反應,真正可以順著風吹過去就燒起來的是非理性的東西。這環顧一下現實就知道了,社群裡網友最多狂讚、狂分享的政治文,其類型、其內容是屬於好好理性思辨的成分佔了多少比例?
大家對流行電影或漫畫等的印象和感受已經在那裡,裡面有現成的故事、價值評斷,以及對它的情緒投射,這些本來就是經過精準計算的東西,好用的不得了,小編們要做的就是巧妙地加以重新連結即可,也就是把原作品裡的某個涵義貼到目標事件或對象上,藉以傳達某種曖昧的、意在言外的訊息,使其在人的潛意識中發酵。基本上,可以說是一種故事行銷。
為了說故事,於是有人懂得說自己是美國隊長,有人說自己是令狐沖,有人說自己是素還真;或是,有一個幼童節目《天線寶寶》的主角叫丁丁(Tinky Winky),呆呆笨笨的,從它延伸出來了「丁丁是個人才」這句反諷人呆愚的話語,之後再被延伸、應用在2018年台北市長選舉候選人身上。諸如此類。
當政治權力漸漸察覺到流行文化對大眾政治立場的潛在影響力,隱身在檯面下的政治小編工作也隨之逐漸成為一項專業技能,有專責的執行團隊,24小時全天候密切注意變換如流水的民意。當操作起大眾對政治事件的認知,他們如同導演經營觀眾如何進入一個充滿聯想的敘事空間;在操作大眾對政治立場的認同感或投票行為時,他們儼如是在為一個商品品牌,精心打造形象廣告。
有沒有看過那種從頭到尾跟你談幸福、談夢想的汽車廣告?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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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建立在書寫和閱讀的生活實踐,其實很接近無政府主義式的自由,是在文學中尋找批判和希望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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