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金融風暴被學校拿此作為裁減員工的謊謬理據,自始失去圖書館管理員的職位。四處浪蕩,尋求那份微小到用百倍放大鏡也找不到的幸福,憧憬著這種不存在於世的東西徒增苦悶與茫然。從懷疑幸福到後來尋找不幸,與幸福斷絕關係,纏上所有的不幸可能就是我選擇留在香港島而放棄到寶島或天寒地凍的冰島的理由。
每個人都是他自己心裡最孤獨的一塊荒蕪之地,那裡沒有其他人可以觸摸或感受到。主要原因是因為連我本人都不知道那塊荒蕪之地到底藏在心裡哪個位置。人類統稱這塊荒島為靈魂。而這片地需要無限的水份氧份加上無償的灌溉,但結果都是得不到該有的滿足與讚揚,它像太空的黑洞,把好的壞的邪的正的精品與垃圾,不論多少與好壞都全數吸收進去,然後連一個屁都不會漏出來。貪得無厭的靈魂。
阿秋離去後的第三天。戴玉晶失去她人生最寶貴的東西。而我就抽著事後煙瞪著滿佈不知名黑菌的天花。半年前好像沒有這類會漫延那麼迅速的寄生菌類植物在天花板處開展它們的繁殖圈子。躺在天花下面的千億人類其實也挺像這類一無是處的菌,寄生在地球表面,蠶食大地上任何物種,速度比蝗蟲快好幾萬倍。視線轉到牆角處那堆空酒瓶,再轉到自己瘦到肋骨像骨牌的軟肋中央的一個俗稱肚臍上面,想著究竟是誰幫我母親接生的呢?接生大媽手勢專業到這把年紀的我,肚臍只露出一條小裂縫,像這樣的肚臍是時下瘦身少女做夢都要擁有的。白活了都五分二個世紀了,是時候該中甲醇毒身亡的了,但是剛剛讓一名少女長大成人。這件事與菌類植物並無直接關係的。女孩變女人,只在瞬間的痛就宣告完成成長。改名為小晶的戴玉晶,主動跑樓下轉角處做流鶯賣肉的自由生意人。然後交租金給我,還遞上生活必須的費用。我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小晶的腦袋在想著甚麼我懶得理會,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孤島在自己心裡。我從來沒喜歡過像小晶這類胖嘟嘟的女人。不過拿她當枕頭還是不錯的選擇。她也從來沒有抗議或遊行示威,大聲疾呼表示對當上男人肉枕的不滿。從不懂世事的少女變成一名熟練的技術人員所需的時間不到半年的光景。賣春女這行業速成了小晶對這無可奈何的人生產生了變異的態度,這種變態行為被我偶然地發現。她躲在洗手間里拿著一本書在閱讀的同時,用煙烙在雙腿間。毫無表情的臉孔繼續專注在徐志摩詩集裡面那些優美的文字上。
她心裡那片腐壞的焦土,曾經是一片翠綠。湯火膏塗在滿布烙印的傷口上,小晶直瞪著我,一聲不吭,猶如一個死人般的蒼白。被她使勁地摟著脖子的時候,很自然地把她抱在懷裡。房子里的寂寥與孤獨與外面一輪接一輪的槍炮聲,房子猛烈震動,兩個人依然屹立在床緣緊緊地抱在一起。撫著她的髮,把她的臉擱在自己瘦削如排骨的胸膛上。她用耳朵聽著我的心跳聲。我耳朵聽著洗手間里水喉頭有規律的水滴,槍炮聲捨我而去,剩下滴滴答答掉在銻盤里發出時間在靜靜地流逝的心聲。
這條猛鬼街是南北對向的一條貫穿南北極,位於赤度以南,大致在南回歸線附近,只有中午得到太陽路經時耀眼增光一小時,其後就回復陰霾濕熱與悶氣薰天的大道。高樓大廈像巴別塔那樣高,人類好歹都要有自知之明才能苟延殘喘於世,想與天比高的於是惹來太陽神嗤之以鼻的每天六小時陽光削減到一小時。幸好的是街頭巷尾的人都繼續用彼此能溝通的語言來吵架與嫖妓時跟妓女們砍價打折。唯一詭異的現象是軍隊在廣播器里用上像母親般慈悲的腔調,呼籲激進派投降的言詞,激進派應該是未能聽懂這段充滿文學修養兼感人肺腑之言,結果是幾枚火箭炮把廣播器炸個稀巴爛才告終結。
北軍開始向南部發動史無前例的空襲與炮轟。南邊再往南是一片無盡頭的海洋,北邊再往北是擁有數千年歷史的偉大國度。靠山面水是好風水,是一位高中學長說的。他目前人在北方,有點名氣的堪輿師,專職是“看風水”。拿著羅盤指指點點就有可觀的進帳。聽說他被地方老百姓告了貪污與性侵了數十名未成年的女學生,送法院前就被數十名受害者的父母活埋在某違規的煤礦礦場下。該煤礦的風水也是他生前引以為榮的業績。他對礦場老闆說:面朝東北偏北的大門,招財啊!把西門封掉,再把後門拓寬十米,方便閃人。煤礦老闆依照堪輿師所指,事後財源滾滾來,包了情人小三後,再包處女小四與嫩芽小五,手頭上的寶馬奔馳拿來運煤碳。
小晶淚流滿面歡愉地笑著。女人的淚水對我是毫無意義,也沒有甚麼代表性的隱喻。不幸的人主動去尋找那些不幸的事。肉體與靈魂沒能澆灌我貧乏空虛的荒土地。她虛偽的肉體滿足只讓我覺得無比的噁心。想起闊別多時的賣春女阿秋,對著阿秋那種冷感,像屍體一樣的冷酷與無情,這讓我陷入沒法理解的愛情深淵里,矛盾與苦悶,不知所措。
人是悲哀的生物、悲傷的生物、痛苦而且不幸的生物。人一旦死了,就甚麼都沒有了。猛鬼街上柏油路下那堆曾經背負著毫無意義的一生的人們,與世隔絕,任何的人與事都與他們永遠扯不上關係。要在人與人的關係里找到幸福,根本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