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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條起泡毫不節制的牙膏,刷牙的時候咽喉張著一層泡泡膜,哈個氣就會變身人體泡泡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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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台中,一下車就趕往新手書店參加蕭詒徽的講座。侷促而透亮的狹長空間擺滿了椅子,這間小店我從兩年前就開始關注,因為《狂戀》譯作巡迴發表會曾來過這裡,沈意卿還在臉書或是哪裡引用了瑞蒙卡佛的字:「我們都是愛情的新手。」在門邊兜來轉去,看見了當時同步發行的狂戀精釀啤酒擺在小窗邊,空了,瓶身上的句子仍擠壓著:「不是因為我不相信不是因為我愛的不一樣」,這本詩集之於酗酒者簡直尼古丁貼片之於菸癮者。另外一邊,夏宇的手寫明信片像一袋袋藥物躺在架上,伴隨《羅曼史作為頓悟》發行,印一印然後說好這就是新書發表會囉還額外賺了一筆。唉這些周邊一個比一個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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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語斟酌的歹中慶季主持人在講座開始前簡單說明了為什麼要把城市文學週命名為「台中子彈」,似乎是某種狂熱隱喻,取子彈之速度感和爆破質地「穿城而過一一命中」這樣的意思。蕭詒徽說他完全是因為這個酷名字而來的,但他的理解是台中人拿著手槍的樣子(外人對台中的刻板印象是潛藏很多角頭幫派......)完全沒有深度。
坐第一排難免想著他會不會認得我。台北上去高雄下來接著又是台中像個喪心病跟蹤狂,並且偽裝不期而遇地出現在他面前,直到結束。我都沒有書給他簽了。他的講義有三首夏宇的詩,第一首他想談論文字的感官性思索,第二首是一首從來沒有收錄在任何一本集子而只在網路瘋傳、大概內容太恥因為寫的是聯考落榜這件事,第三首是我認識夏宇的火燒線頭〈我們苦難的馬戲班〉,當初還是因為 Hello Nico 把它寫成歌。
所以接下來的重點或許不能是蕭詒徽而是夏宇了,誰叫他要印這麼多首。然而當他開始談論文學(語言......?)和其他藝術形式的錯落時,我又支支吾吾筆記起來。他對寫作的反省和拓展目標讓我驚訝,甚至稱自己過去兩本書為「美文」,逼得我幾乎只能說自己寫的叫做廢文了。他列舉建築師、平面設計師與音樂家等從事藝術活動之人,在不可逆轉的時代風浪中以各自的方式認清(動能學上的)方向和力場,從而成為一塊衝浪板或者一張風帆,一種跋扈機警的姿勢 —— 他希望他的文學永遠不要只有沙灘上的散步。文字作為媒介工具是何其便利,但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又是何其難搞:從第一方詮釋就開始難搞的那種難搞,它繼承與翻新現有的記憶與實情,卻經常以為事事不言自明。就像講義上一篇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節錄:「我每次描述一個新的城市,其實都在講威尼斯的事。也許我不願意直接講述威尼斯,是害怕失去它。也許,講述別的城市的時候,我已經點點滴滴失去它。」寫作或許和寫歌、繪圖同樣是混亂的整合、流暢的拼接、不可行也確實可行的原樣搬演,但它必須收納描述意圖與辯證法的這個限制,卻反過來擴充它的輪廓、接滿更多插頭,而其接榫的裸露便是由於文學處理手段上的絕對另類。蕭說「閱讀」這件事相較於聆聽或觀看,是非常微妙的,因為它直抵語言慣性的思考,必須經由邏輯化解,但同時又曖昧不明地維持著各種感官層面的反射效果:你彷彿能夠不假思索,只是接收某種特殊型態的語感刺激。通常我們稱之詩意。
於是說起詩意。蕭說某些宣稱詩意是類似靈感那樣不可捉摸、無法參透、極致神祕的東西的傢伙,你能肯定他們就是爛詩人或爛作家。詩意其實非常科學,你可以分析、組織和模擬。詩意就是找出正常語言的邏輯性與既成符號,然後用一種悖反卻不致叛變的方式去覆寫那些框架。他舉了夏宇的一首詩名作為例子:你不覺得她很適合早上嗎。「適合」這個字眼一般是接上身分名詞或動詞,她依然給予了一個名詞,但卻選擇了「早上」這個普遍來說不適合放在適合後面的時間詞彙,因此形塑了整首詩一種皮囊滑溜骨架卻枝節橫生的歹毒語感,這是最基本的詩意單位。但就我的想法比較綜合一點(詩意自助餐,我應該是比爛詩人更爛的那種人)。詩意的確是有種模式可以依循、經營和培養,可是若悖反的悖反又是正直,或者你永遠只會悖反一次的話,那所謂詩意只不過是未來式的既成符號罷了。因此我認為詩意之所以不可捉摸是由於詩意成立的法則無限,你如何找到一個悖反的支點又如何衡量調劑合情的理解,一種詩意與另一種未必是通融的。就好像夏宇為什麼選擇早上(儘管那首詩最後似乎在談論晚上),對誰的腦神經來說早上又是最適合的?或許對夏宇來說「早上」最適合她一日眼光投射的對象,對另一個讀者來說「露臺」可能更具刺激性,而對路過的爛詩人來說,整句改寫成「她覺得我不適合負三米海拔嗎」委靡多了。話到此處必須藉夏宇另一首詩一用:「要幹就從靈魂幹起不然就心情壞透」。對我來說,這句同時是詩意的呈現方式也具結著詩意的初生,多麼即食也多麼無以名狀。
所以火焰不會規劃自己的燃燒是真的。每一次火焰的扭動、散失、色澤變換與爆裂,都是不曾有過的真正的新。蕭在講座尾聲時提到某個人說,寫一些早已被寫過的東西是創作者的懶惰。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想成為懶惰的人,他總是認真對待一切,包括別人說自己太認真這件事,還有那些其實並不打算認真的時刻。誰讚譽他為天才,就在心裡圈圈叉叉「可是我很努力耶」。我想告訴他我不懷疑。你是不新不舊的 —— 持續地更新自己,也持續地留住自己。你在繼續,也在開始。我覺得這樣很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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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的公益路車潮太可怕了,真想挑一台救護車搭便車。星期日的百貨商場人潮太可怕了,真想挑一台消防車上雲梯。電影仍是遲了,五分鐘,壓著死線印票還拖著一箱行李登登登地爬坡,橫衝直撞,面目猙獰,只差沒揮舞一把開山刀,擋我路者非死即殘。這輩子最奢望出現一種專放影展的電影院,獨立一幢廢墟在郊外的海邊,提供食宿、銀幕、有距離感的座位、視覺迷幻藥,大家就一起變成新世紀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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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河渠走到青旅,進到房間如期得到一個最糟的上鋪床位,任何枕邊親密之物隨時都有墜落成灰的可能性,不禁惋惜,但看見只有一個床鋪有人跡,稍微面露喜色。切掉大燈後,空調不停閃爍的運轉燈顯眼起來,煩得很,我不知道它到底想要表達什麼。難以入眠,只好把那忽明忽滅的燈光想像成〈交雜隕石〉安溥煉雲版最後四個收尾音效,嘟,嘟,嘟,嘟。也就心平氣和。
早上起來喝著柚子紅茶在頂樓大桌打字,空無一人,只有陽台水塔的雜音。天氣陰晴不定,下了整夜的雨,現在又不屑地施捨點太陽。氣溫宜人得像溫帶地區,彷彿我睡過整個航線,忽然就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了。那種九點才日落、清晨會起大霧的小鎮。下一場電影在三十分鐘以後,我必須開始收拾和徒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