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十九歲生日,好像還小,但也不能再二十四小時以來自己吃了什麼也說不清楚了。反正我確定沒有蛋糕。餐桌上那塊塑膠包裝印著寫實生魚片的餅乾還在,據說那脆脆的固體添加了芥末的嗆味及海腥味,人造化合物的擬真能力遠比濫好的賤人更讓我恐慌。總之麵包是烤焦了,撐著個致癌的殼。一個人出生了整整十九年後的午間,除了循環播放自製生日歌單好像也無事可做。我翻了翻很久以前困在暴雨車站時讀過的一本序寫得比詩負責的詩集,不知是哪個配得上哪個還是都不。就我這樣只能給出普通意見的讀者,大概會說:「嗯,先讀序的話比較幫助消化。」我出門尋找另一本像話的詩集,印刷得較為工整那種。十月已經是個秋天,金光閃閃而不刺,風是吸過來的不是潑過去。那些說秋天蕭瑟惆悵的人,不是活在溫帶就是矯正不過來被非現實經驗所灌輸的溫帶氣候觀。熱帶國度的秋天是罕見的恩賜。短暫。乾爽。涼快。舒服得不藥而癒。在兩隻老虎之間,沒什麼回憶好拿來悔意。
總之我邊走邊想我二十九歲的可能樣貌。不只自己,還包括恰好身處的整個環境。家庭,城市,台灣,地球,宇宙。逐一來回震盪。光是假設某些未知情況就使我神經衰弱,像是:一個重要親人死了而我在三週內渾身不似人絕交靈魂伴侶,或者台灣開打獨立戰爭而我以戰地記者身分自處順便採訪路過的屍體。不那麼浮誇的話,也許氣候劇烈變遷導致水漲城高,我們長久失去了秋天;你丟棄所有收過的祝福,目送不幸的人渣登上飛碟航向不宜同居的星星 ── 搞什麼,我沒有要安排朗讀節目的意思。十年內能發生的驟變固然豐富不可預期,但若以我九歲到十九歲的經驗法則,其實幾乎無所事事。所有的日子,就是今日。金色一日。隨便挑出一個,的確就是那樣的沒什麼可審視。我的人生截至目前,都是由並不重大的碎片所組成,也許在經過的當下覺得事態嚴重,後來想想卻一點也不要緊。我只是經過。忘性堅強。
所以九歲生日時我吃了什麼這種事情根本不會記得。甚至九歲一整年我在幹嘛,對此全然無知。大概能夠揣摩是日復一日跟著哥哥上學。他總是走很快,而且五分鐘的路程完全不講話。我們共有遺傳性的早晨呆滯。這個哥哥今天也給我傳了訊息,他說:「生日快樂,災星出世。」我笑。你才災星你災流星雨你災小行星帶。我以有限的線索推估九歲那年我約莫是讀了兒少版的《白鯨記》和《動物農莊》,覺得非常難看但仍反覆地看。該線索來自一早已遺失的筆記本 ── 我偏是記得了這個「物件」而非「事件」也莫名其妙。總之,那荒野協會發行的綠皮筆記本我原用來做學校要用的生態觀察記錄,卻不務正業開始從封底倒著寫起日記,而且寫三天就停,或許是不務正業又去做其他事。可第一頁 ── 也是最後一頁 ── 擺明記得清清楚楚,我寫:「一邊看白鯨記,一邊吃早餐。」哪個瘋子會把這臭烘烘的書當晨間讀物。確信的是我不只讀了白鯨記還讀了動物農莊,不為什麼,只是喜歡動物勝過人。不過這整份脈絡奇異的回想卻引發了關於我的一個無聊事實:隨著時間過去徒增年齡,我並沒有忘掉(平均上)更少的現實經歷,然而我記得的,幾乎永遠是閱讀和書寫這兩回事。或許我真的不懂生活,生存,之類的。我記得的他人,除非朝夕相處,不然僅僅是字裡的人。而我記得的自己,僅僅是依身於書寫行為中的自己。所以我不記得十四歲嘗試寫小說以前「絕大部分」的我。不記得學校,朋友,遊戲,旅行,情緒化時刻,夢境。就算有,也非常零碎且非常黯淡。我未嘗明白書中的道理但我記得書,我未嘗明白寫作的意義但我記得寫。《白鯨記》講的是對不可得願望之強烈執著所引致的全非面目,《動物農莊》講的是階級剝削和烏托邦幻滅。我怎麼懂。我只知道最終有一些角色活下來了,他或牠們見證了了無痕跡的毀滅,命運尺度的緩慢殘酷,並疲倦地,絕望地,掩上耳目,繼續活在下個取消語言的空白頁。最後的模樣是無止境地漂流,和持久旋轉。
話說太久,我也毫髮無傷地活下來了。之前聽過最適合自我了結的歲數是二十七歲和十九歲,但我畢竟沒積累什麼遺憾,只能繼續乖活。毫髮無傷並不是真的無傷,只是那傷確實毫髮等級,而且新髮瞬間就不顧面子地長出來了。我還能在十年以後思索著再十年以後而感到混亂茫然。我還能不記得整天下來吃了什麼,而反省從頭到尾存在已久的缺陷。與生俱來的深層缺陷。前世買到一塊口味不對的蛋糕就會造成的缺陷。這問題很難認真,或許是我不小心把單人份假期過得太高興了:不見蹤影地看情色電影,不見骨骼地窩床讀書,不見表情地攤桌寫作...... 好在十九歲生日剛過又天涼好個秋又凌晨三點又剛洗完頭毛的整體設定 ── 這個極為難得幸福的小片平行時空,讓我握擁充分餘裕覺得一切等下再說先許幾個願比較要緊。來了。第一是肉體沒病,牙齒不疼,子宮不痠。第二是讀書寫字,不厭其煩。第三是家人平安,一起努力越活越混。第四是無論怎樣緣起緣滅我依然能被宇宙裡深深淺淺處某個東西打動而感覺值得存在。值得慶生。我想留下這些極具原始感但完全不隨便的字眼,以方便將來記認。回想是那樣累,看不透自己曾經如此。
備忘:
事實上我記得今天吃了什麼,畢竟難得不吃垃圾。近期借住阿姨家,她帶我去吃一種極寬的義大利麵,那肉醬不知怎地給我一種打拋豬的辛辣顆粒感,寬麵也讓我想起在新疆吃過的褲帶麵(搭配帶蹄羊腿,我自然留下完整一支羊腿,沒敢碰)。我點了一些在文學裡見過的東西,例如凱薩沙拉、艾布羅飛濺、黑布丁 –— 我漏看了一個「糖」字,短暫將黑糖布丁誤以為是某種動物內臟,印象中是英國暗黑料理。總之有點飽有點醉有點恍惚有點振奮。很久以前我們經常在外公外婆家慶生,無論是哪個輩分的人生日,總會有塊大蛋糕插著數字精確的蠟燭出現,煞有其事地關燈唱歌。自從我另一個阿姨過世之後,我就再沒有過這種全家福式的派對,因為她的忌日和我的生日只差一天,幾年以內大人忙著感傷,探望,祭拜,沒人有心情。後來外公外婆也相繼過世,小孩長大,我想再也不會有這種生日會了。最後一次的常態性生日會是在幾月呢?吃什麼口味的蛋糕?有唱台語的生日快樂歌嗎?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的十月,是最早結束的。去年我十八歲,夜裡很熱,拿著蘋果酒閒晃到常去的咖啡店,挑了一小塊蛋糕,細細吃完。而今年。今年我只想記得這一切。
_____ 2017 默禱
穿過江海蟲洞,觀世界與己身滿目瘡痍皮肉紛飛。
似寄一符保佑,願長命好睡自行單人宇宙。
_____ 2018 廢詩
啊這種讓你迫不及待走到街上無所事事的天氣 / 這種讓你的影子比你還要高和恐慌的陽光斜率 / 這種讓門縫裡的眼睛矯飾樹葉的路面淡風 / 讓你一遠離就立刻遺忘的日子 / 終於我懂走路和聆聽就是最深情 / 天色漸暗你想起你全部所需只是一份 playlist 甚至不是一份 / wish list 或一份 bucket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