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對於喧鬧越來越不耐煩,我急急穿越觀光客高舉的自拍棒叢林,繞進人潮稀微的另外一條巷子。望見一間小小的門面,門口掛著一張木牌子:「古本」。
雖然不懂日文,但是呼吸一口書店的味道是不需要語言翻譯的,我小心翼翼地擠進書櫃之間,用眼睛愛撫著那些陳舊的書背,從漢字辨認出我認識的作品,頓時平靜下來,心滿意足。在結帳櫃台前面的平台上放著幾疊新書,有一本鑲著微微閃光的褐色書封吸引我的目光,書名「胞子文學名作選」。原來是將與「胞子」有關的文章選輯成冊,有太宰治的「魚服記」、川上弘美的「惜夜記」、井伏鱒二的「山椒魚」、尾崎翠的「第七官界徬徨」等共十六篇,特別的是在同一本書裡,每一篇的字體大小、排版設計、甚至紙質顏色全都不一樣,頁碼也標註在不同的地方,像是觀賞一個乘載書與文字的展演。即使看不懂內容,光是用手指頭翻撥摩娑著每一頁,就生出一種閱讀的豐盛感。大部分的文章我沒有聽過,但是其中一篇摘自小川洋子的「文稿零頁日記」倒是讀過的,因此我意會到這裡的「胞子」指的是「孢子」。
中學時的生物課裡上過,孢子是一種植物的生殖細胞,脱離母體後,在濕度適宜的環境條件下長成植物,例如菌類、藻類、地衣類、苔蘚和蕨類,這些就稱做孢子植物。書中收錄的篇章或以苔蘚海藻為題,或是文中有著與孢子植物相關的描寫。
「文稿零頁日記」是小川洋子藉由「我」來記錄生活裡的諸多體驗,因為這些經歷過於奇特,我甚至懷疑它名為日記的真實性,文中處處充滿野放的靈光,在異次元空間裡閃爍,似幻如真,讀著讀著會忘記自己在哪裡。收錄在「胞子文學名作選」的這一篇尤其精采,作家自述在收集小說材料的途中,住進一家溫泉旅館,在旅館的庭院散步時,誤闖入一間「苔料理專門店」,享用了以苔蘚為材料製成的餐點。年紀很大的女將除了上菜時簡潔說明苔蘚入菜的作法,還提供放在培養皿裡的各種苔蘚以及放大鏡,讓客人觀察苔蘚的生態。這些餐點匪夷所思,有水苔搾出來的汁做成的開胃酒、煙燻夾蘚、醋味增拌銀葉針蘚、朱蘚湯…讀到這裡,我不禁有點疑惑,真的假的?苔蘚可以吃喔?
最後一道菜是在燒熱的石盤上滋滋作響的料理,石燒並齒蘚。走路像苔蘚般無聲無息的老婦人表示,這種苔蘚長在比較特殊的地方。
什麼地方?作家問。我也好奇。
山豬的屍體上。
嗯。作家從容地拿起放大鏡觀察並齒蘚長在屍體上面的樣子。
閱讀的當下我好像感覺哪裡斷掉了。
魔幻與現實的界線變得模糊,我放下書,決定作一些研究。
其實苔蘚一直是雲南傣族傳統的料理食材,傍水而居的傣族人,在春季撈取江水裡岩石上的苔蘚,撕成薄片,調味,曬乾。用油煎或火烤的方式,燒得酥脆後即可食用,或是掰碎,倒上滾油拌上鹽巴,用來當肉或米糰的蘸醬。寮國也是用差不多的方式食用河苔,雖然沒有吃過,感覺上似乎可以跟海苔相比擬。
分布在台灣中部埔里盆地的平埔族葛哈巫族,至今仍會採集溪谷中蔓生在岩石上的青苔為食,研究民族誌的朋友說,阿美族也會食用涼拌青苔。不過採集食用的青苔最好要在無汙染的環境,近年來確實越來越少人食用自然採集的青苔了。
這樣看來,苔蘚是屬於少數民族在野地採摘充飢的傳統食物嗎?位於哥本哈根具有米其林二星光環的Noma 餐廳,招牌菜之一便是油炸苔蘚佐牛肝菌。極圈平原上常見的苔蘚類是石蕊,長久以來為北歐餐桌上的食材,味苦,Noma餐廳的作法是將石蕊油炸,放在鋪滿清脆生菜的盤上,撒上牛肝菌碎屑,端上桌的視覺效果宛如盆栽。
遍布苔原的冰島,還有愛爾蘭,都可以找到用苔蘚做成布丁的食譜。
英國北部也利用苔蘚烹調。野炊的時候,用苔蘚裹住魚,可以保濕,放在火堆的餘燼裡烘烤,約三十分鐘,除去苔蘚,剝下魚皮,鮮美的魚肉剛剛好烤熟,帶著濕潤的地氣。這也算是另類的煨土窯吧。
基隆和平島盛產海藻,開發許多以海藻入菜的美食,其中有一種是包了青苔和干貝的水餃,據說也很受歡迎。
看來苔蘚入菜,說穿了就是一種野味,我真是少見多怪。
觀察完屍體上的並齒蘚,女將輕聲催促著作家快趁熱吃了吧。
作家品味最後一道菜,同時理解著:
「在沒有人的密林深處,一頭離群索居的山豬死去。沒有人送終的死亡,只有苔蘚的陪伴。苔蘚為山豬的身體蓋上一條柔軟的深綠色毛毯。」
我拾起書讀著這一段文字,那條斷掉的線,從這裡連起來了。印象中在陰濕的樹林裡,攀爬在岩石上,常常濕滑的讓人跌上一跤的苔蘚,原來有這樣讓人覺得安慰的意義,腐敗的屍體不過是在生命盡頭提供孢子的著床,死亡於是變得如此柔軟。
小川洋子在文字中展現魔幻的野味,誘我深深探究,我幾乎要相信那間在苔蘚遍布的樹林裡的「苔料理專門店」確實存在。
在這間旅途中偶然遇到的小書店,我買下了這本書,結帳時那位女子輕柔地幫我把書包起來,夾進一組書籤和明信片。我要到後來才知道,她是這家位於倉敷的古本書店「蟲文庫」的店主田中美穗,熱愛苔蘚,也是這本「胞子文學名作選」的編者。意外地,「蟲文庫」牽成了我與苔蘚的巧遇,採擷書裡的野味,以字為食,細細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