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你說的話我想了很久 #上

更新於 2024/10/22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1
「祝你們一年平安。」
祖拉提著蛋糕離開音樂祭現場時,聽見有人這麼說。光束投放巨大的霧和影子,車窗表面黏滿灰燼,像是剛駛過一場暴風雪。一年平安。這句話可以總結淡藍的獾在那個下午冗長的不發一語,只是霸占了枕頭,輕聲要求祖拉在劇本裡把牠寫成一隻檸檬黃的熊。「歌聲能撫慰人心的熊,」獾聲明。祖拉不予理會。她專心保養完朋友寄養的低音大提琴,上屋頂洗衣服。回來後獾已經不見了,於是祖拉決定把牠寫成一顆枕頭。一個自大的模範 ── 這麼多年過去,她還留著這個角色像留著一份證書、一段聲稱,在死後可能有用途的那類東西。以及一把低音大提琴。她經常思索著要怎樣登門歸還,用一種派對驚喜的方式。將繩子綁在琴頸,從窗戶垂降,或者漆成白色,緊貼著屋內的白牆放置好些天,直到對方自己發現。那個朋友後來也搬家了,甚至沒有帶一塊松脂來看她。
2
有個晚上鯊魚不斷咳嗽,咳得牙齒變圓,眼珠突突,把水都弄濁了。凱爾把藍芽音響黏在牆壁,問牠感覺好點沒。他聽說蜂膠很有效,可惜鯊魚不吃素 ── 牠們甚至不吃蜜蜂,除非蜜蜂長得跟摩托車一樣大。凱爾去浴室提來水桶,幫鯊魚換水,他相信每次換水的時候,鯊魚都有微微擱淺的感覺,兇猛的背鰭不再筆直,鰓裂撞擊著可憎的空氣。鯊魚繼續咳出骯髒的泡沫。海水的庫存已經見底,凱爾考慮著要不要去廚房拿一罐食鹽,對上自來水和冰塊。「不行,牠會死掉。」他準備推車和水箱,奔上夜裡的濱海公路。他記得那晚的風很涼爽,浪花潔白,月亮尖銳得像刀。回來後鯊魚已經康復了,牠咳出了一條人類斷臂,似乎輕鬆許多。斷臂靜靜躺在水底,又皺又細,傷口潰爛但形狀大致完整,可能是小孩的手,卻有個帆船的刺青。
凱爾撈出斷臂,補足海水。他考慮報警,可是電話線在三個星期前就被鯊魚咬斷了。他用保鮮膜把斷臂包好,放在冷凍庫裡,然後去煮茶。他今天已經不想再出門了。
3
「因為我有很好的想像力。」安桀說,「而且要求絕對真誠。這很可怕。沒有經歷,卻有臨場。」馬林的眉毛像炭筆一樣。不是炭筆畫出來的樣子,而就是炭筆本身。他覺得很奇怪,就像某人在三更半夜搖醒他只為談論天氣。安桀說過一些驚悚的廢話,例如打開洗衣機發現爬滿了蝗蟲,或是石膏融化後會變成類似豆腐的東西,可以沾醬油吃。馬林說但是船上沒有醬油。能見度不錯的午後,馬林會拿自製望遠鏡研究海平面,儘管怎麼看都是一條線、兩個色塊。「線條不存在。」安桀說。馬林不太高興:「如果我今天沒有顏料而只能用原子筆畫畫,那麼線條就變得很重要:它標示海與天的差別。」但他沒有要畫圖。在畫圖的人是安桀,她喜歡爬上三樓的甲板,懸著腳在板子上寫東西,馬林瞧過幾次,是他不懂的文字,因此看起來就是抽象的畫。
航行的生活很無趣。你總是不想游泳,表情像船難生還者。機械的噪音使感官麻木,肢體僵硬,若有所失。就像光榮返鄉的士兵夜夜夢見子彈開花的震顫。但他們適應得很快,沒有暈船症。海浪暴躁的時候,安桀提議在船頭搭一個救生圈鞦韆,「似乎很好玩。」馬林說小孩不應該過分信任鞦韆遊戲,他曾經因為盪得太興奮扭傷手臂,在一個平安夜,掛滿燈泡的公園。「回家後甚至沒有拆禮物的力氣。」安桀表情嚴肅,像是從來沒有收過禮物,而對這個話題有無盡的哀思。「提議舉辦交換禮物的同學,大概都流著恐怖份子的血液。」馬林補充。安桀點頭。「我收到過一塊滑板。我一直都很珍惜。」那年馬林收到一艘玩具帆船,幾個月後在學校花園的噴水池沉沒了。他拼命地伸長手臂去撈,但帆船就像一個斷氣的親人慢慢閉上眼睛。馬林放棄了。他開始許願。他想像帆船載滿了金幣,而自己是最最疲倦的海盜。
4
提米乘坐的電車經過一間倒閉的屠宰場時,他頓時感覺拋錨。他想起出國留學那年認識的馬林,形容遠洋漁船是座陰險的屠宰場:假如每條魚都承受著大海的一部分,船體就會越陷越深,直到人們自己打翻。「你很容易放棄物質與生命的關聯。」提米會帶上啤酒和蒸熟的蔬菜來港口找他,坐在炎熱而鹹臭的堤防邊等待日落。有時他們會練習吉他。馬林有一把貼滿貼紙的深色木吉他,外殼陳舊但音色好聽,他不會彈,那是很久以前一個朋友留下來的。提米也不會,他們只是讓它發出聲音,輕柔地、沉穩地或者劇烈地、不耐煩地,配合當晚的海浪。他們很少說話。馬林正在戒菸。
離開台北的班機,祖拉坐在提米的隔壁,從他的聲音認出他來。他說:「可以打開遮窗板嗎?我有幽閉恐懼症。」祖拉想你才沒有,但還是把遮窗板打開。停機坪的陽光刺眼,金屬機翼閃爍不停。「謝謝,你可以關上了。」兩年前祖拉翻譯過一本小說,而提米是小說的編輯,他們甚至沒有見過面,僅使用電郵往返少許文件,講過一次電話,討論某個章節裡紅鶴和孔雀分別組織幫派,然後又快速解散的橋段。「完全沒有意義。」提米抱怨。「那實在是太好了。」祖拉回覆。起飛以後,祖拉說起她認識的一隻罹患開放恐懼症的鯊魚,就住在一面牆壁裡。「開放恐懼?你的意思是類似節日恐懼、舞台恐懼那樣嗎?」提米問。「牠討厭接電話。如果你去探訪牠,硬是要扳開牆壁,牠的鰓裂會開始流血。」祖拉說。提米問牠住在哪裡。祖拉說是一個拉大提琴的朋友的家。提米想一切是否全是比喻:每一種形式都有流動的必要。
祖拉記得提米本來應該有個日文名字。她不確定,是否所有的名字直接接上「子」就變成日文名字了。提米子?聽起來很像某種無糖的點心。就像當初她在虛構安桀這個名字時,猶疑不定要不要加上「拉」。「為什麼不加?」鱷魚問她,「安桀這個名字太怪了,我根本沒有辦法想像他長什麼樣子。」祖拉疑心,蜷縮在鞦韆裡試想安桀的樣貌,鱷魚坐在樹下,正往烤得焦脆的土司表面抹醬。牠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條鞦韆的繩子,我哥拿來自殺過?自殺未遂。他技術不好。」祖拉想也不想用力地盪了起來。「我很遺憾。」她說。「我也是。」鱷魚說。
飛機餐來了。空服員的每一個步伐都經過精密計算。「茶或咖啡?」他會問。「咖啡,謝謝。」提米說。「要加牛奶嗎?」他又問。「可以只要牛奶嗎?」空服員倒給提米一杯牛奶。提米告訴祖拉,職業殺手若是坐長途飛機經濟艙也會要牛奶來喝,「但願殺手不會暈機。」祖拉喝茶。茶好苦,她拿著紙杯走到機尾巴要了點鹽,攪拌過後喝起來就像海水,連回到座位的路程都乏味起來,三分鐘就只是關於三分鐘。提米睡著了,他睡覺的樣子就像太空人進入長眠狀態,五官封閉,身體漂浮,幻想著新次元的天光,荒蕪的星球棲息一頭冷靜的象。很難叫醒他。祖拉必須使用筆的尖端,而不是圓圓的筆頭。「提米!我們到了!你老了幾歲?應該有二十五了吧。」祖拉搖搖他的肩膀。提米慌張地醒來,神經卻沒跟上,無法為不知所以的殘缺感到傷心。他也許會問:「我的蒸魚呢?」祖拉會交給他一個通訊靈光的對講機,然後他將會發現他再也回不去了,而且慢慢變得疏離。
他們下機以後一起去喝了濃縮咖啡,祖拉覺得這段旅途實在是太苦了。吧檯裡穿著吊帶褲的獅子介紹他們去參觀城市美術館,牠描述那兒有一些「連我外婆都畫得出來的畫」。獅子的外婆是一個理髮師,以前常常縫製可愛的布娃娃給孩子,用客人的頭髮填充內裡。他們散步到市政府前的廣場,提米表示他不是來度假的,然後道別。祖拉說或許他們真該去美術館,像《戲夢巴黎》那樣從入口直接狂奔到出口,並且用碼表計時,看是否能突破另一部電影裡的紀錄。提米說你不是有一塊滑板嗎?滑板會更快。祖拉聳肩,然後微笑。他們簡單握了一下手,幾秒鐘後各自消失。
祖拉步行到了租屋處,房東暫時外出,剩下牠的袋鼠丈夫和孩子們。牠們待在廚房裡,找了張椅子也讓她坐下。袋鼠丈夫只問祖拉喜不喜歡牠們這兒的椰樹,祖拉說台北也有椰樹,傍晚時分一株株濃密的剪影看起來就像窩藏罪犯的巢穴。其中一隻袋鼠兒童擠過祖拉打開電扇,其餘的圍在矮桌邊,討論要如何在不打破玻璃瓶子的前提下取出瓶底的彈珠。最後牠們玩起骨牌,從廚房一路排到客廳,繞過鋼琴,直到後院的扁石步道。祖拉小時候也玩過骨牌,在祖母家的屋脊上。她會盡量選擇無風的日子,比較不容易倒塌。
5
祖拉從來都不曉得祖母喜歡什麼口味的蛋糕。「我不喜歡吃蛋糕。」清掃金爐的時候她說,「也從來不過生日。」祖母很少下廚,有時記錯食譜,在某道料理中放了太多的鹽,她會拿一個巨大的杯子裝滿飲用水,端到桌上。祖拉總問那是海水嗎,她看過一部卡通,關於一群困在荒島上的流浪動物,牠們辦沙灘派對的時候為了節省淡水,所以用海水代替雞尾酒:喝一大口,漱一漱嘴,再用力地吐出來。祖拉一直很想模仿,但祖母的家離海邊太遙遠了。
大量的獨處時間,祖母喜歡坐在搖椅上聽唱片。不同於昏昧不明的飯後時光,她會非常清醒地望著那些旋律、節奏、歌詞,像它們確實流淌在客廳的地板、家具的縫隙間。祖拉偶爾待在祖母旁邊,安靜地盯著轉動的唱盤,直到祖母起身翻面或換片。那都是些好音樂,祖拉明白。只是祖母並不說歌,不說這些歌帶給她什麼又剝奪她什麼。她們只是聽著,度過一段輕盈的光陰。
「只要仍未透徹地解散自身,世界永遠難以置信。」許多年後祖拉走下階梯,地鐵傳出歌劇的樂音,像被潮濕秋意所腐爛的花束;走上階梯,她來到一個新的房間,床邊已經沒有了故事,衣櫃的鏡子是一面衰敗的池塘。祖母說影像是鬼,因為光有極限,時間卻沒有。祖拉躺到床上,窗邊的風鈴響了一下,是竹片做的,聽著有種落寞的喜悅感,她因此立刻感到安心。
積雪的海岸。風大的叢林。暴雨中的沙漠。祖拉經常做夢,那些夢比她的生活美麗,魔幻,殘忍。無盡的車箱,懸盪的廣場與樹,未竟已盡的任務。祖拉行經長長的航程來到這個城市,夢與現實因為語言的虛構,逐漸沒了界線,融進她透風的房間裡。一生多少趟遷移,又多少刺眼,多少睡醒後轉動依然的世界。祖拉的寂靜越來越劇烈。她在一個週末帶著祖母的滑板去聽音樂祭,然後把它忘在了海邊。「你覺得呢,一支滑板在海灘待久了,難道不會演化成衝浪板嗎。」祖母的死訊傳來的那個夜晚,祖拉在新年的鬧街對烏鴉說。烏鴉已經飛了十一公里,在一個十二月底,所以牠縮成一團喘氣,喘得羽毛略有紅光,喉嚨乾澀。祖拉站到一邊,讓路給一個抱著嬰兒的父親,他拉著嬰兒的手說我們去看煙火好不好,嬰兒只是笑,對他來說,世界只有光和聲音,沒有「煙火」的意思。「並預感了死亡的易近……」她停頓。「喂,你不是詩人嗎。」祖拉說。烏鴉的黑色眼睛像潛水艇厚實清亮的探測窗,「不,我是烏鴉。我只是我自己。」祖拉想了想,「那麼,你好,我是祖拉。」烏鴉鬆鬆翅膀,隨即漫入擁擠稠密的人群。
那個時候牠沒有表示什麼。沒有大餐、花圈、慶典、遊行和夜裡的太陽,沒有告解和一隻停下來的手,止渴的藥。「我們的平安夜,我們的明日現實,容易感傷的倖存者。」祖拉捧著字條與書徒步過半個城鎮,一切沉浸地,機巧地,背著火花和煙霧,熨燙過海浪的邊陲。她錄下一把尺抽高的細微聲響,鍋裡的水沸滾的即興語氣,寫作不過如此,她因此感到愉快,像窗外還有窗所以房間理所當然地空曠起來。烏鴉棲息在她的衣櫃裡,在燈亮以後咿呀推開門。牠說:「你說的話,我想了很久。」祖拉凝望著烏鴉直到眼框有淚。她快速走過去擁抱牠。
6
凱爾從一個婚禮回來,花了半小時清理頭髮裡的彩帶。他的頭髮在十七歲那年變捲,於是再也不必拿濕毯子把整張臉包裹起來,他只要對著鏡子觀察每撮頭髮不同的蜷曲方式,就能平復絕望。出神,他想。不出神很難活下去。彩帶散落在桌面,像曝曬在水泥地上的鬼針草,來路不明的孩童專注地彎下腰,拔除褲腳的種子,「讓你絕子絕孫。」他們說,然後又跑又跳地消失。凱爾見過一隻麋鹿拿著噴火槍清潔花叢裡過量繁殖的椿橡,鴿子經過,在一旁細細端詳。那時誰也沒有說「絕子絕孫」這種話。後來他在溜冰場又遇到了鴿子,鴿子問他會不會打冰上曲棍球,他說他帶了滑板,把輪子拆掉就可以當雪板了。他們玩得很糟糕,球不斷飛出去,撞到速食店吧檯的牆壁。為了表示歉意,他們到那兒買了兩杯汽水和一盒蜂蜜口味的爆米花,因此產生了微量的哲思。「大部分的人說想要被愛,其實只是想要被記得。」鴿子說,「就跟沒有相機便捨不得出國旅行一樣。」凱爾說,「記得也是愛的一部分。記得是經歷的見證。但忘記不代表不值經歷,有時候忘記是最友善的愛的方式。」鴿子打開汽水的瓶蓋,砰的一聲泡沫亂湧。「你講得好複雜,讓我好渴。」牠說,「我會記得你的,小子。」凱爾望向堆得高高的爆米花,看起來好像凝固的火山雲。許多年後,祖拉會看著相似的食物,告訴他爆米花是玉米粒爆炸變成的。「很難想像有什麼東西大量地一起爆炸,世界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他要如何不想起也不遺忘。一件事情的不同版本,也是角度和比較的問題。因此凱爾覺得回憶玄虛而此刻並不完整,乾脆揮發想像力的幻術賭上過去未來:無法喊停,那麼繼續。一如所有書寫裡的迴圈與傾斜:就讓深陷的深陷回返的回返。凱爾在陽台照顧盆栽的時候,偶爾會從欄杆縫隙間看見一隻駱駝悠哉地走過巷弄,戴著墨鏡,駝峰軟軟地垂墜。他甚至不確定那是否只是這邊塗黑那邊留白的簡易逐格動畫。凱爾會看著駱駝直到牠消失在無尾巷底。他想假使駱駝擋住了消防車的去路而被強力水柱掃射,是否會錯認為沙漠暴雨。
凱爾回到屋裡,打開電腦,接上相機的記憶卡,開始檢視婚禮現場的照片:微笑,又是微笑。一些半閉的眼和張大的嘴令人厭倦。怒目微笑就比較可以忍受。以及禮服:他偏好黑白的,禮貌極了也冷漠極了。忽然他看見一張狐疑的臉,突兀地在人叢之中定格。那是一個男孩,穿著剪裁不合宜的西裝外套,肩膀僵硬,手握拳,鳥巢一樣的雜亂頭髮且神情繁複,像目睹了變形金剛解體,最裡面竟然是一隻長臂猿。「起碼得是金剛鸚鵡吧。」他透露。這張照片有安桀的眼光,凱爾想。安桀如果來到這場婚禮,就會拍下這樣的照片,但她不在那裡,所以是凱爾自己拍的。這使他覺得有點奇怪,好像竊盜了某種偏遠的語言,然後寫成一首光怪陸離的情詩。他曾經找安桀一起街拍過。他們繞著路燈打轉,倚著車站天橋的欄杆,滯留雜貨店門口,像每個遊手好閒的人一樣。「把鏡頭對著太陽,你會瞎掉。」安桀說。那天雲層鮮豔,凱爾穿著一件海灘褲,背著滑板,坦言滑板的發明是因為人們也想要在馬路上衝浪。「有的人確實住得離海邊很遠。」安桀回應。他們經過了白天的紅燈區,路上很靜,安桀指著其中一間店說:「以前有一個在這裡工作的女孩,負責接電話和安排房間。我一直很想為她寫一首歌。」凱爾沒說什麼,但他產生過類似的想法,常常是冰天雪地深處火紅的堅決溫暖。有時在房間裡,他抵住他的大提琴,試想所有無關圓滑、沉穩、優雅的噪音,像鬼魂細緻的尖叫。他會摘取它們,紀錄在案,織理成譜。「你對世界有許多精確的懷疑,使你游移。」凱爾想。「我們應該繼續散步,由你決定方向。」安桀靠近鑲著花邊的厚玻璃門,窺視店內。「我常常為一些界線感到哀傷。跨越它們就像吃麵一樣容易。」她說。
一顆足球不知何去何從地滾到街上。凱爾急停下滑板,腦中閃過一些鼻青臉腫的畫面。他想起小時候的安靜同學,經常戴著一條粉紅淺灰相間的圍巾,在作業簿的角落畫上許多條帆船。有一天凱爾翻過學校圍牆去撿掉在安全島上的足球,瞥見他蜷縮在一棵樹下,滿臉是傷,圍巾被鮮血弄髒。凱爾只是跨坐在圍牆上,望著他緊緊抱著自己,而沒有哭泣。
(十二月,2018,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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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出生了整整十九年後的午間除了循環播放自製生日歌單好像也無事可做。我翻了翻很久以前困在暴雨車站時讀過的一本序寫得比詩負責的詩集,不知是哪個配得上哪個還是都不。就我這樣只能給出普通意見的讀者大概會說:「嗯,先讀序的話比較幫助消化。」我出門尋找另一本像話的詩集,印刷得較為工整那種。十月已經是個秋天。
所幸我初來乍到就無話可說,空曠舒服的地方都是沒有指標的,朝著話聲的反方向走著走著也就到了。在那裡可能會找到一些情緒冷淡的錄音錄影或是印刷字,也就荒僻視聽,觀看不同運鏡裡的色調變化和語句堆疊的繁複樣貌,甚至是全部組合在一起的劇烈板塊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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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有些故事將無可奈何地在我眼前上演,但情詩主要是我負責,雖然大概寫不出「夢到你的那個夢有著不存於世的顏色」這類鬼話,可惜情詩主要就是鬼話。我做不來。電影裡的花火孤寂且美,如果要討論歌聲的話只能說小狗眼神過剩。我經常覺得自己是個綜合體:我有男主角的困惑,以及女主角的賤。那麼我自然會滿喜歡這些東西。
我不知道這酷嗜黑暗房間的癮頭什麼時候才會耗弱,而我什麼時候才會變得徹底佛系:看了什麼,沒看什麼,都隨燈亮而去。我仍是精打細算的游牧者。我要啃盡一切剛長出來的草原,再往下個季節遷移。票根比攝影書還厚,影展手冊翻得破爛長滿名字,月黑風高出門看戲,總是走在河水平滑的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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