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風的陰天,祖拉在廣場上溜滑板。她看見兔子,站在二十五公尺外一動不動,像是活體雕像。祖拉滑近,問兔子牠的臉怎麼了。兔子說牠在做根管治療,祖拉不太懂為何牠老是處於負傷狀態,於是兔子把手放進外套的口袋,告訴她因為這裡不是奇幻仙境,而你也不是愛麗絲。祖拉拿出拍立得和兔子合照,兔子眼睛的黑具有絕對的穿透性像是燒破了相紙。祖拉說她的祖母也有張類似的照片,那年她二十五歲,穿著過大的橡膠靴子,和嘉年華裡遊手好閒的一隻高挑老鷹合照,老鷹拿著一叢粉色氣球。那張照片是極美麗的,祖拉形容。兔子打了個噴嚏,一邊想像著舊照片上的人影都刷上了一層白漆,大家就鬼魂起來。牠對祖拉說照片的邊框總讓牠想起某種方塊式密室逃脫遊戲,其中一面牆上掛著梵谷的畫,還有一條會長出小樹的魚屍。
牠們沿著廣場的邊緣散步,祖拉放下滑板滑行,稍停一陣,等兔子跟上,再超前。鬆散的風掀起他們的衣角,氣溫忽然跌了幾個半音,彷彿一場冰雹蓄勢待發要砸碎他們的腦袋瓜子。祖拉說她想了很久為什麼這塊滑板沒有碎掉,自從她的祖母踩著它撞向一列過站的特快車 ── 祖母當場身亡,然而滑板卻好好的,一點折損都沒有,鑽石材質似的。兔子點頭,牠想那是非常堅毅的,當牠在事故現場撿起滑板的時候,觸摸到輪子在軌道摩擦之下產生輕輕的熱。祖拉看著兔子走過來的神情,不太明白這些已經發生的事實顯示著任何道理,現實非常遙遠而記憶複雜,她的悲傷就像獨自坐在翹翹板的高處,另一端卻沒有個重物。於是她貼著牆然後翻面,兔子照做,他們打翻了世界,在重力存在的邊緣打滾。兔子說牠的眼前煥然一新但口腔隱隱作痛。祖拉想那是方向感的錯置,是明天和昨日的身分交換;在遷徙的途中,一切被她記認的喜悅與憂傷只是冥冥之中的手起刀落,但她的祖母知道她知道她愛她,或許這樣就夠了。麥明絲也知道。許多個夜晚,祖拉枕著滑板哭泣,麥明絲總是待在旁邊握著她的手,即興地唱一些怪異而溫柔的歌,像是少年搭上火車去追逐他心愛的搖滾樂手情人,或是一隻被困在海岸懸崖的老鷹瞭望一艘飄揚著紅圍巾的海盜船航向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她是極愛極愛她的,願意跟她盲目旅行。」麥明絲說。
兔子不知從何處變出了一雙輪鞋,牠追上祖拉,然後滑倒。祖拉忍住笑意,等牠自己爬起來。十分鐘後,兔子稍微熟練,牠問祖拉那張照片裡的祖母是不是以很帥的姿勢踏著一塊滑板,祖拉說她不記得了,她的模樣是那麼的不明確。兔子說無論如何她看起來很高興。祖拉捏起拍立得的一角,然後把剛才浮現的影像交給兔子。兔子看著縮小的自己思索了一下,決定告訴祖拉牠或許能夠理解企鵝的意思了:在暫停的風景裡行走,以及不曾去到任何未來。兔子想,那就像拿著一張照片溜冰一樣,或者從攝影機的觀影窗看出去一樣,不過是深刻地多重地活 ── 活著去打理著心底的虛構劇場,活著去爬梳追憶與盼望種種平行時區的千絲萬縷。活著並不清楚,只是感應並且在意此一瞬間的無可取代,以眼神、念想和話語的震動。牠將瞬間移動,就像那種快速切換的逐格動畫。牠移動所以反射所以穿越時空。一切同時發生。祖拉安靜地望著牠,兔子的眼睛清澈而渙散,彷彿周旋在這個牠親愛的城市裡,街巷,樓頂,車站,戲院,餐館。牠徘徊不去,隨著狂風懸空和流淌。
祖拉和兔子離開廣場,撞向一道高聳的下坡,他們多麼希望下起雪來,覆蓋粗糙的街道,讓他們的速度變得晶瑩剔透。
10
祖拉睡了十四個小時因此感到一陣劇痛,她需要一頓清淡的早餐。天台地板的冰冷讓她感到被監禁,她坐起來,視野一片空白,一個聲音迴響,像是電腦螢幕上閃爍的輸入鍵。太陽浮現在城市的眉毛,陰影攀爬層層疊疊的屋頂,祖拉的身體有種僵硬的乾燥,她想起企鵝,想到牠正提著一把棺材般的琴盒走在炎熱的海灘上,腐朽的椰子殼埋在漲潮的盡頭。
昨晚她和麥明絲爭吵,她想不起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覺得她只是說話,就和往常她們談了一夜的生活那樣,但那種話是詛咒,而她甚至無法為此生氣。麥明絲掉了一點眼淚,程度就像切完半顆洋蔥。她一句話也不說,就是拖地,把房間弄得濕淋淋的,祖拉沒有阻止她。然後麥明絲把她推出門外,留在天台上,對她說你乾脆不要醒來好了。祖拉走到圍牆邊,揣摩著自己寫過的一份劇本,關於一名苦戀的男子,他愛上詩人,盡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的詩,直到聽不懂正常的言語。祖拉記得自己在獨白裡寫著:那些詩濕淋淋地發燒。她想著第一次看見麥明絲的經過,那畫面飽滿,完完整整,對焦模糊卻充滿戲劇性,彷彿眼睛裡裝著台攝影機而易燃的膠片隨時放在她的口袋。她凝視她,視線不可自拔,就像偶遇已故的親人,熟悉而不可思議。她走過去而她只是跟上,踏著那塊被遺落下來的毫髮無傷的滑板,祖母的臉孔和裙襬在祖拉的面前一閃而過,她撞見火車災難似地駛向月球,獾在計程車裡浮潛,兔子在快照亭瞪著自己的眼珠子,烏鴉在為香菜澆水而鯊魚在牆壁裡乾嘔。企鵝在犯案。這些跳動著雜訊的影像在祖拉的餘光中旋轉各自的時間,但她不予理會,只是專注地看著麥明絲的身影。祖拉打算和她走久一點,然後在下個路口打彎離去,徹底消失。麥明絲停下來對她說話。
祖拉轉過去,眺望港口和底下混亂茫然的城市。她抽了根菸,漸漸覺得自己是沒救的,不然麥明絲為什麼要把她單獨留在這個他媽的天台上。雨下起來了,祖拉躺平,意志力催化著肺炎,她開始咳嗽。她想要走進去,和麥明絲坐在一起。她覺得沒有任何人可以切割得了她的鐵石心腸,除非那是顆鑽石般的心臟。
11
穿山甲早了兔子半小時下車,牠把電郵留在一張杯墊紙上,告訴兔子如果因為回想這一生而感到漫長的悲哀,可以寫信給牠。兔子不明所以。牠繼續坐著,望著車窗外充滿顆粒的過曝原野,等待起伏不斷的噪音靜止下來。牠的雙眼在玻璃倒影裡變得稀薄,讓牠想或許那些注視中的錯覺都是某種光線的把戲。那天,牠走進百貨公司的商店買了五盒聖誕燈泡,獾忽然現身,然後告訴兔子牠的行為在這個熱天午後顯得非常離譜。兔子不置可否。牠們走在商場擺放著塑膠樹和無靠背沙發的大道上,數著大塊的黑白磁磚。獾瞄了一眼燈泡的包裝,說那個橘,那個橘讓牠想起巨嘴鳥的嘴巴以及一段豔遇。兔子說確實是非常鮮艷。然後牠問獾能不能幫牠弄來一顆樹,獾說牠準備要去海邊,可以幫牠走私一叢防風林。兔子說那種不行,那種一下雪就全部死掉。獾聳聳肩,然後提起一種有毒的欖仁樹。兔子偶爾低頭看牠,獾不知道當牠說牠就要去海邊的時候,眼睛裡都是海。
兔子筆直地走下車。牠挽著一個救生圈,作為鱷魚的禮物。天氣晴朗而嚴寒,牠拉緊大衣,沿著公路走了不知多久,才看見一片玫瑰色的門牌。院子裡有一株山毛櫸,部分的葉子轉為金黃,風一吹就神經質地抖動。牠拉了鈴,鱷魚從屋裡大喊牠在泡澡,兔子想真好,有個浴缸。牠走到樹下站著,等待鱷魚回溫。
鱷魚給兔子沖了柚子茶。牠想兔子是不是有在吸毒。兔子否認,只是氣色不好。鱷魚並不關心。牠住在這個遺世之地就是為了徹底的不關心。兔子把陳舊的救生圈放到桌上,鱷魚認為這很佔空間。兔子解釋它讓我想起你哥 ── 鱷魚正打算遺忘這一切但立刻又全部想起來,牠的哥哥多年以前上吊自殺未遂,鱷魚為此感到頗為遺憾於是偷偷藏匿那條繩子。牠以為沒有人知道,但兔子說如果牠還留著那條繩子的話,可以組合這個救生圈做一個鞦韆。牠們短暫沉默。兔子表示當時牠也很遺憾,沒有什麼比死亡的消息更令人難受,也沒有什麼比最後沒死更令人煩躁了,如果選擇熱死就比較方便。鱷魚請牠閉嘴。
鱷魚透過窗戶望著腰椎發炎般扭著身子的山毛櫸,考慮著兔子的建議,做一個真材實料的鞦韆。或許當雪季來臨,牠就可以交替著浴缸和鞦韆洗三溫暖把自己搞得內循環錯亂,可惜牠是愛惜生命的。牠走上樓,拿了哥哥上個月寄來的信給兔子閱讀。信裡描述牠在破冰船上經常抓到的數十種深海魚類、永晝、暴風雪、冰山一角,以及牠發明的新潮的保暖方式。背面,鱷魚的哥哥談論起牠的新同事,是個沉默但敏捷的女孩,用誰也不認識的語言寫詩,還會速寫那些醜陋的深海魚然後貼在別人的床腳,說那是符咒。太陽將落未落、在海平面結凍的時刻,她會把自己塞在船頭的救生圈,等待一躍而起的大翅鯨,不過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北極海對它們來說太冷了。信封裡附了一張虎鯨成群游過的拍立得,那黑與白鮮明不已彷彿不受外界任何干涉,一如夢中所見的流動,沒有波紋、浮冰和烏雲層疊綿延,暗示著身體的絕緣性質,是一份無所動搖的果決,或者一種突破時間的超速;不知情的、無害的、嗜睡的、遲緩的,被遺忘在象限負值的那一方,作為牠們每日醒過來的表情。於是兔子想起祖拉的滑板,她跳下來、撿起它的模樣。也想起企鵝的側面,想起自己的臉孔,想起一長串的黑白快照。牠是隱形的因此是極易被穿透的,所以緊張地微笑,在每個變化萬千的地方睡不著覺。
鱷魚敲了敲兔子的肩膀,提醒牠末班車要過了。兔子忽然理解了獾在那些聚會的夜晚意猶未盡而匆匆離去的感受。鱷魚說要過夜也沒問題,但牠不確定櫃子裡的毛毯是否已經發霉,畢竟入秋以後牠都睡在烤箱裡。兔子說牠還是走好了,牠比較習慣自己的床。兔子離開鱷魚的家,遠處的鐵道霧氣瀰漫,像是地表的雲。牠原路折返,風景變得蒼涼和陰暗,並不算是太黑。
12
雨流光了,獾仍然收不到訊號。牠想要打電話給企鵝,通知牠刀子已經到貨了,有些遲到,但二手再二手總是曲折。獾記得企鵝講過一段牠背著琴盒在雪原裡奔跑的旅程,獾才不信,牠認為企鵝一定是把琴盒當作雪橇用了。那天,牠把莎莎醬交給企鵝的時候,企鵝只說不對,不是這種,就好像另一天兔子談論樹的時候,牠也說牠想要的不是長在海邊的那種。獾感覺牠的介入是個要命的錯誤。牠也想要不知何年何月。飛蛾司機轉過來確認獾是否還有呼吸,一邊開著快車,電台播著撕心裂肺的交響樂。獾問目的地到了沒,飛蛾說還沒,然後問獾是否只是睡著了。獾說我夢見我在海邊灑自己的骨灰。飛蛾說牠很遺憾。
獾看著外頭黑墨墨的風景,想著祖拉的貓,海膽,牠在哪裡。祖拉似乎一點也不在乎牠去哪兒了,這讓獾的海岸之行充滿誤會,那些潮間帶裡渾身是刺的生物,一隻又一群,獾總以為那是牠熟識的、有著一對鬼祟疲倦眼睛的海膽。獾曾經看過祖拉帶著那隻貓溜滑板,牠穩穩地待在上面,紋風不動,但整件事情令牠炸毛。祖拉為了安撫牠,在市集停了下來,買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給海膽自行處決,然後他們回家,祖拉抱著滿嘴血腥的海膽,跳起一種愉快惺忪的舞蹈。獾記得那種默契導致的奇妙感受,當牠望著牡蠣綠的水底一叢叢灰黑。幾條細小的鰻魚滑溜溜地游過,像是微型磁浮列車。獾繼續向著大海走去,直到海浪淹上牠的胸口,才把潛水鏡戴上。
然而牠沒有游泳。獾發現牠不會游泳,牠不過是在漂浮。水溫很低,獾略微不安因此想要牽起某隻手。獾睜開眼睛,看見一條瀝青般的睡鯊,無神地匍匐在陰暗的水底,瑣碎的氣泡從牠弱弱甩動的尾鰭竄升,然後是一陣劇烈的咳,讓獾想起祖拉描述的那種肺炎的咳,不過咳嗽隨即轉為乾嘔,交錯持續了將近十分鐘。忽然,獾聽見一個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彷彿貼著牆的低語,似乎在問睡鯊需不需要吃蜂膠,需不需要換水,一邊焦急地自言自語「不行,牠會死掉」。獾莫名其妙地感到非常難過、非常傷心,好像牠不曾經歷的過去與無法愛上的人都變成了老照片裡辨識不清的鬼魂,而牠並不擁有那些相紙。獾的泳鏡是牠最喜歡的那種檸檬黃,冰在冰箱裡的檸檬黃,以及飛行員的護目鏡,但牠從未飛行。時態拉長了再摺疊,牠的存在是虛構的設想,是任意刪修的一個角色,是拯救的反面。牠的命運是一鏡到底卻經過繁複剪輯與後製特效的短片。牠感到忙碌生活的消耗,感到抵抗危險所產生的麻木。牠感到非常難過、非常傷心因為牠不曾真正愛過 ── 獾的爸媽死的時候,牠都沒有這麼傷心。獾聽見潮汐湧流的聲響,還有遠處,防風林口哨似的彎折聲。睡鯊依然痛苦地扭絞,獾的眼睛腫脹,感覺自己就要被鹽分溺死,因此不情願地浮出水面,用力換氣。沒有什麼,就是度過生命而已,兔子說。牠換氣。天空是什麼也沒有的一片空白,但那並不虛無,那只是某個像石灰牆一樣的陰天。
氣溫涼爽,獾散步在浪尖直到身體乾透,泥黃的細沙浮流在淺水和味噌湯好像。牠走到一個空蕩的露營區,在管理中心借了電話打給企鵝。企鵝似乎剛結束一場表演,正在房間裡保養牠的低音提琴,到處是松香的味道。牠告訴企鵝刀子到手了,企鵝節約地道謝,表示來得快不如來得及時,牠正好可以拿來切蛋糕。獾說蛋糕是怎麼回事,企鵝說牠下星期五生日。獾懶得假裝牠記得。企鵝沒有游移,繼續說著牠在這兒認識的一隻樹懶,花了十年蓋一間樹屋,只為了在裡面看日出、讀懸疑小說還有喝牠的檸檬蘇打,朋友來的時候,牠會為牠們準備蛋奶酒,不過得提早一個小時從冰箱拿出雞蛋。獾說聽起來很不錯,不然我們去那兒辦個怨念深重的派對,給你慶祝。企鵝說好,然後告訴獾地址。牠提醒獾帶著刀,寫電子郵件通知祖拉和兔子,叫兔子快點把牙齒治好。獾問起小島的景色和旅途,企鵝描述這是一個炎熱而冶豔的地方,白天的太陽燒殘了椰樹的頭髮,夜晚的風如餘燼火星。牠多麼希望下起雪來,讓牠的音樂疏離、決絕、凝固。在這個小島,一切保存不易。
獾掛上電話,海岸的風漸強呼嘯,讓牠想起一場兇猛的雨。讓牠想要按照一種兇猛的植物剪兇猛的髮型,然後成長,然後上路。獾走到公路邊,攔下一台偏遠的夜行性的計程車。
(七月,2019,待續)
ingredients :
____〈
你就再也不想去哪裡旅行〉夏宇,《Salsa》
____〈
植物兇猛〉衣,《尖叫坡》
____《艾蜜莉的異想世界》Amélie,2001
____《爛情詩》Rossz Versek,2018
____〈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