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邦銓在《回程列車》、《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2部片中,使用照片的方法,有相當大的差異。要比較這種差異,我們先從照相術一個相當重要,但是原始的功能談起。拍照首先是為了「留念」,人們會在重要的場合拍照,會為了重要的事情拍照,所以我們會有婚紗照、全家福等等。相片封存「時光」,以待人們日後觀看,這是拍照時就會預期的事情,沒有人是為了不再看一張相片而把它拍下來的。而封存「時光」這個特性,造就了觀看相片(影像也是)必然有的時間差距,我們所觀看的總已是「過去」的時間(不論1秒、1小時、10年)。一張相片因此不只是一張相片,它納含了觀看者(拍攝者、被攝者)的過去,隨著時間流逝,一張相片會引發、牽動觀者不同的情感記憶。觀者會自主賦予相片情感價值,前提是,這張相片納含了對觀者來說有意義的過去。
在這個前提下,成為黃邦銓《回程列車》創作源頭的,是70年前祖父年輕時的一張相片。這張相片讓黃邦銓開始思考祖父當年的生存狀態,他的情感與鄉愁。這樣的思考啟動了一段旅程(從法國一路搭乘鐵路向東到廈門),以及在旅途中拍攝下來的照片與影像。運用這些照片與影像構成的《回程列車》,某種程度還原了祖父當時的狀態。電影中黃邦銓以帶有口音的法文旁白講述祖父「他」(Lui)的經歷,與自己「我」(Moi)旅途中遭遇的事。選擇運用法文來述說祖父(從大陸渡海來台)的故事是怪異的,這畢竟不是他們家族熟悉的語言;另一方面,對拍攝時在法國讀書的黃邦銓來說,帶有口音的法文(而且只有熟識法文者聽得出差異)標誌出他的異鄉身分,黃邦銓利用了這2層的不搭調,試圖還原(或重構)出祖父當年來到台灣的陌異感。或者電影結尾那顆黃邦銓在廈門海岸望向台灣方向的主觀鏡頭,也疊合了祖父的鄉愁,儘管他們的鄉愁地是不同的。可以這麼說,《回程列車》這整部片,就是黃邦銓賦予70年前的祖父相片情感價值的衍生物,或者正是那情感價值本身。
相較之下,為了創作《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所拍攝的照片,對黃邦銓本人並無多大意義,那些照片並未參與黃邦銓情感上的過去,而僅是一些陌生人的居所。對被攝者(房屋及居住其中的人)而言,他們也不知道有這張相片的存在。因此,若是黃邦銓沒有在拍下照片一年後再度拜訪該處,並訪問屋主的話,這些照片其實並無「價值」。在這一年中,這些相片一直處於意義「真空」的狀態。
這部片最大膽的構思也在這裡,他設定了為期一年的限制,不能多也不能少。必須在拍下照片一年後拜訪屋主,試圖重新賦予這些相片「價值」。而這個價值的可能面貌,是在導演黃邦銓完成此舉之前,並無可能想像的,因為那基本上根基在一位陌生人的一年可能變化上。「去年,火車經過你家時我拍了這張照片,那時的你在做什麼呢?」這個問題必然引發了被訪者對於過往的回溯,而很少人能夠真的記得去年此刻自己在做什麼。這種不確定感將被訪者對過往的回溯帶往更「日常」的面向,去年的這段時間,我處在什麼樣的生活中;或者,另一種,這一年來,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值得訴說的。黃邦銓其實透過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變相誘發了更多元的答案,一個無法直面回答的問題也是能用更多方式去回答的問題。而伴隨著答案的成形,相片的價值也慢慢被生成。
在時間中來回梭巡,相片成為觀者的記憶觸發點。而相片所具備的長程特性,使它不急需於任何一種已被確立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