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小丑》中重要的一幕,是一群上流貴族在富麗堂皇的戲院觀賞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捧腹大笑。試想他們為什麼笑?他們在銀幕上看到一個滑稽的角色。滑稽從何而來?銀幕上的卓別林一派天真,幾次處在危險的邊緣卻不自知,愚笨而盲目。背景則是30年代美國經濟大蕭條,卓別林飾演的角色不斷失業,大批群眾上街示威抗議。這樣的角色令人覺得好笑,是因為觀眾的處境距離角色很遠,這個角色很慘、窮困地要命,卻又那麼無知、單純、埋頭往前衝,所有的一切都跟觀眾席上的觀眾相反,這帶給觀眾極大的優越感。看著別人的痛苦而笑,心中可以沒有一點壓力。
德國導演法提·阿金的《切膚之歌》,描寫父親千里尋找女兒的故事。一場戲中父親跟一群人一起觀看卓別林的《孤兒流浪記》,父親在眾人的笑聲中獨自流下淚來。父親在其中看見了自己,同理了戲中的角色,因而笑不出來。
電影《摩登時代》的社會背景跟《小丑》近同,更顯得戲院中的名流貴族可恨。當人民在街頭抗爭,權貴在戲院嘲笑他們。當湯瑪士·韋恩說上街的抗爭者像小丑時,就是說他們很「好笑」。
人們常言說笑話的時候最好的嘲笑對象是自己。這句話背後的意義是,笑話這種東西,往往是建立在人的痛楚上頭。因為開其他人玩笑會造成對他人的言語傷害,所以選擇開自己玩笑。但這麼想的人可能忽略了,怎麼能保證,把自己當成笑料,不是對自身的一種傷害呢。更可怕的是,如果這是一種傷害,當事人往往自己都沒能察覺。
電影中亞瑟受邀上莫瑞的節目,是因為自己的視頻讓大家發笑。片中每個說笑話的人都以取笑他人為樂,只有亞瑟,真正站上台還是說起自己的故事,暴露自己的故事給大家。小丑的命運如此,小丑讓自己失誤、使自己難堪以成為別人的笑料。這是小丑的使命,卻也是自我傷害。這些故事最後卻只淪為別人隨手可棄的二手笑料,這亦是對小丑的二次傷害——他人講我竟比我講自己更好笑。這泯滅了小丑的自我價值感,即使那建立在嘲笑自我上。小丑最大的悲劇是,傷害了自己卻仍得不到大家的「笑」。
喜劇與悲劇是孿生兄弟,相輔相生。某些人的悲劇是其他人的喜劇。
說笑話的另一個重點是希望引起他人關注,自嘲是最快的辦法,背後隱藏的是極度的自卑。片中亞瑟一直覺得沒有人關注自己。亞瑟的心理治療師跟他說的唯一一句真心話是:「這個社會不關心你,卻更加不關心我。」讓一個不被社會重視的人去治療另一個不被社會重視的人,怎麼能期待會有效果?
片中亞瑟第一次覺得自己受到重視,是新聞報導3名韋恩企業的員工在地鐵遭到殺害。兇手就是亞瑟,亞瑟殺害3人的那場戲拍得極虛幻不寫實,卻讓他本人感到最真實。人們總是在生死交關,腎上腺素飆高、感官無限放大時最感到存在。那是亞瑟第一次握有權力。
殺死一個生命(包含自己),幾乎是每個人行為上都有能力做到的事。但人們通常不會去做,也不會常常想起自己有能力做到這事。那背後代表一種權力的行使,那是人類所能擁有最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因此最讓人恐懼。恐懼來自於死亡的未知性,死亡跟生病、受難不同,死亡無法被體驗、被描述,因此神秘而難以攻克。操弄死亡於是最令人難以接受,同時也最令人欲罷不能。這體現在亞瑟殺死母親那場戲,亞瑟在那時決定不再隱藏、不再假裝,他已經掌握死亡的權力,因此能對抗死亡、超越死亡。
另一場重要的殺人戲是亞瑟殺死前同事,重點不是那位同事——畢竟這種角色在電影中就是活該死——而是跟他一起來的侏儒同事。侏儒看到一個人在自己面前被轟死,嚇壞了,離開的時候卻因為身高勾不到門把,還要請亞瑟幫忙開門。這種身體限制很類似於
鱷魚先生的插畫,鱷魚之所以好笑在於牠的非人、虛構性,還有圖很可愛。侏儒勾不到門把則是,荒謬至極到笑不出來。這是大家常說的地獄梗,觀眾不會覺得自己看到這段該笑,就算真的笑了,也會很快覺得自己不應該。
《小丑》要談的另外一個要點是群眾。小丑這個標誌意外成為群眾運動的象徵,是亞瑟始料未及的,亞瑟在莫瑞的節目上也談及此打扮沒有政治意圖,但事實證明亞瑟很懂得運用小丑標誌的政治意涵,亞瑟才靠這招讓2個警察被打個半死。想要逮捕小丑,最好別挑在一群憤怒的小丑中執行。
電影中談到群眾暴動,不管是警察還是莫瑞都說是亞瑟的行為引起的。好像只要沒有亞瑟大家就都會快樂過生活。人們都傾向為自己無法控制的事物找到一個明確的緣由,亞瑟就是那個被怪罪的對象。而亞瑟越被某些人怪罪,另一群人就越把他當英雄,這部電影就是呈現如此撕裂、兩極化的社會。完全沒有中立民眾在其中。
至於《小丑》的出現會不會成為煽動暴力的催化劑。請不要把原因怪罪到一部電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