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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與榮耀》阿莫多瓦最溫柔的時光幻術

《痛苦與榮耀》有一個我認為極其驚人的結局，這個結局改變、推翻了我從電影開頭一路看下來的認知與理解。

電影剛開始，已經老邁的薩瓦多泡在游泳池裡，鏡頭帶到他動完手術後遺留在身上的疤痕，接著我們聽他說起自己的疾病，他老朽的身軀容納了太多的痼疾，這並不全然是為了博取觀眾同情，因為他也是靠著這些疾病認識自己的身體，所以當他認知到自己無力再從事創作，生命彷彿沒有了希望。接著他又開始感傷的回憶起童年，那些美好的、難忘的回憶，觀眾就像是要陪伴這位老先生走完人生最後的時光，隨著他身體越來越糟，越來越陷溺在過往回憶，我們預期他的人生不會再有更輝煌的成就。

但是我們錯了，薩瓦多還沒放棄，他勉勵振作，終於完成《成癮》的舞台劇本，交給30年前跟他合作電影的演員搬上舞台，沒想到卻召來了舊情人。2人都已年老，沒有再一次天雷勾動地火的可能，但這場戲卻充滿溫情與體諒，理解化解了傷口，也幫助薩瓦多走出自怨自艾的生命歷程。

創作者可以將逝去的時光重新化成作品，已經完成的作品也能保存著當時的記憶繼續流傳。老邁的薩瓦多意外找到了童年時期到家裡幫忙的水泥匠替他畫下的畫作，作者已經不知去向。童年時期的薩瓦多不會想到，多年後，當他再次見到這幅畫作，便會憶起那個令他熱得暈眩的神祕午後。而能用辛辣的陽光、發燒的熱燙來表達性啟蒙的衝擊的，大概也只有阿莫多瓦能做得那麼好吧。

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在生命的最後達成和解，就像薩瓦多跟他母親的關係，他沒能讓母親依照她希望的方式離開，也抱歉自己沒能成為母親希望他成為的人。這是薩瓦多必須承擔的遺憾。

終於要講到結尾了，前面說過，這個結尾改變、推翻了我對電影一路下來的認知與理解。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當薩瓦多終於又開始拍片，我們看到他電影中的2位演員，竟然就是前面在薩瓦多的回憶中反覆出現的童年時期的他跟他的母親，我們理解了薩瓦多在拍一部關於自己童年時期的電影。但不只如此。這代表了前面出現的我們以為是薩瓦多回憶的畫面，其實都可能是片尾時薩瓦多開拍的那部電影完成後的片段，當然這些片段也同時代表了他的回憶。

這推翻了我們一直以為電影以現在、過去、現在、過去交替進行的時序，或者說提供了另一種的解讀可能，將電影的時序變成了現在、未來、現在、未來。別忘了，片尾時薩瓦多才開始拍片，電影的完成將是更未來的事情。於是，過去與未來混淆了，或說合併了。這代表了，在電影末尾，當年邁的薩瓦多決定再次奮力一搏，再提起一次力氣拍片時，那將會完成的電影，早就以“未來”的姿態降生在《痛苦與榮耀》中了。

這絕非僅是形式上的炫技，因為這些未來片段的出現證明了一件事──薩瓦多即將開拍一部電影，而且這部電影注定完成。這讓我們原本以為感傷的回憶，通通變得樂觀且溫暖，即使是在《痛苦與榮耀》一開頭，這些片段的出現都證明了，薩瓦多將會走出痛苦的陰霾，並且再次創作。而當薩瓦多正痛苦無法自拔，陷溺在過往回憶時，他並不會知道，他即將走出困境，拍出一部屬於自己人生的電影。

當然，薩瓦多不會想那麼多，他拍這部電影的目的，也許只是想和自己還有與母親和解吧。溫暖的人終究是阿莫多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