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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

身為一個騎車通勤的騎士，注意交通號誌、行人、或任何道路的狀況應該是最基本的工作吧！如果幸運的載著同伴，停紅燈的時候還可以閒聊兩句，但若是「獨身騎士」那麼在紅燈之際，就要自己消磨這看似短暫的六十秒鐘。

在南部，平日上下班的交通工具通常是摩托車，當然絕大多數也都是獨自騎車，在這每日必花費的來回四十分鐘內，包含著許多個六十秒，我時常在這段時間，無目的的觀察街邊及身邊貌似參差實為規律的騎士，藉此緩解上班前的焦慮或舒緩長時間工作的疲憊，也因此開始發現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方式排解這幾十秒的孤單。

夏日酷暑，熱情過頭的陽光彷彿連臉上的汗水都要蒸發，許多穿著白汗衫的阿伯煞車後雙手不閒著，立刻抓起「涼欸」往大嘴猛灌，任由沁涼的水珠在指縫游過後消失，讓大量的冷飲充實粗短的脖子，透心涼！一停下車就滑手機、刷社群網的種類，或許是不習慣寂寞、不習慣沒人對話的感覺；抑或是資訊強迫者，無法忍受一秒沒有接收龐大資訊；載著孩子的，通常是正處於好奇活潑的年齡段，孩子陶醉的放聲高歌、旁若無人的用兩隻小手上演星際大戰或戰鬥機空戰，雖然異常突兀，但身旁的叔叔阿姨阿公阿嬤們，卻被可愛的童真逗得樂呵呵。另外是常見的吸菸者，從容的深吸兩口再寓意深長地緩緩吐出一團團灰色，眉頭深鎖、任由灰色壟罩，彷彿世界靜止在這一吸一吐間。

望著每台機車製造出無數煙雲，鬆散的結構猶如每回通勤時的恍惚，然而疲勞卻也在煙雲飄移的同時消散。

突然想起兒時的私人天台，是阿姨家頂樓的晒衣場，空蕩蕩的只有一台洗衣機及幾根高高掛起的竹竿，由於通往晒衣場的門是可以上鎖的實心金屬門，因此就算呆坐半天也不會有人叨擾。於是時常帶著小板凳，將全部的自己放逐在帶著衣物柔軟精的風中。

飄散著香精的氣味，聞起來有點壓抑又有點清新；有時呆呆地盯著衣物在風裡飄動的紋理，不同質地的衣物乘載著些微水分，地心引力微妙的將水氣抓成肉眼可見的水珠，順流而下，整個天台就是顛倒世界的花圃，一場花露將離開花瓣的旅程；有時傾聽大雨滂沱的豪壯，稀哩嘩啦、稀哩嘩啦，常聽母親提起臨盆的那個颱風夜，洪亮的哭聲伴隨著風雨，預示著龐大的雨聲將成為相伴一生的搖籃曲；有時在小小的腦袋瓜隨意譜幾曲小品，或不留痕跡的寫下幾首小詩，音符與文字各種機率組合，只要能留住一絲喜悅的感受就是好作品。

最常做的，還是靜靜感受風的流動及雲的漂移，我想，凝視著事物原本的樣貌，應該就會看到真正的本質了吧？小宇宙對應大宇宙就像細調節輪及粗調節輪，相呼應對焦呈現或模糊或清晰的世界。

日復一日的機械式勞動，每隔一段時日總是需要好好地尋覓吃食一番，就像補充新的燃料及熱量，挑剔地選擇現階段生活所需的營養，餵食朵朵棉花糖、塞滿文句的千層蛋糕…把心養的肥滋滋的。

這樣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貧脊的職場將靈魂磨的薄薄地，因為生活無聲的苦悶顯得靈魂越發空洞，只有可愛的花草林木、寂靜的雲朵、嘩啦的雨聲及厚厚的文字才能把洞填滿。晴天的藍單獨看不藍，配上雲朵的白，便藍的可愛；雨天的藍單獨看亦不藍，配上雲朵的白，便灰的沉靜。

鄰近居住地有一片大公園，雖然南部的晴天日頭實在是炙熱，但想到公園裡的大樹，卻還是帶著一身汗小步小步的前行。

或許是因為姓氏讓我對各種樹情有獨鍾，加上身形較矮小對於高大粗壯、枝葉繁茂的樹更是充滿安定，在許多透不過氣的日子裡，選擇緩慢的步行，在突起的樹根處停下，小心的將皮膚藏在樹蔭裡，讓衣服沾染它的氣息，讓頭髮沾滿芬多精。佇立著、仰望凝視著藍色白色與綠色交織成的天空，用眼睛從樹幹到根部再跳回枝葉，接著是葉脈，細細的爪支撐葉肉，是歷經風霜的手背明顯浮現的青筋；順著一棵樹的肢軀，試著看穿它悄然生長的動靜，如何悄悄地鬆動泥土、扎下最原始的根，如何無懼的挺直腰桿，如何優雅的延伸枝枒、綻放綠芽；然而太過沉默靜止，看上半天卻怎麼也無法看透它生命的節奏。

究竟蔓延到哪裡去？在我看來它就只是跟我一起，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或許這樣悄寂就是光合作用的公式吧！

學生時代最有趣的是自然課的實驗，將一朵白花的莖部用美工刀一分為二，但卻不完全分割，而是在接近花朵的莖部頂端保留一段連結，將兩頭莖部插置兩瓶分別注入藍、紅墨水的容器中，接著就是每日的觀察紀錄了。看著兩頭的綠莖慢慢的吸附鮮明的色彩，到了某日抵達花瓣時，就像墨滴上宣紙，墨所及之處皆能清晰可見肌理纖維的分布，滲透的速度很快，在白色上渲染開來，無聲卻精采，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鬼魅般的漸層，這是我迷上花瓣的瞬間。乍看之下，它們總給人嬌弱的錯覺，但染上墨的那天才見識到血脈般的紋理，感受到成長的韌性。

於此，蹲坐在一棵草、一朵花，佇步於任何樹下，便能模仿老樹分泌樹液將裂口癒合，形成只有自己看見的樹疤。

漸漸覺得發呆這件事充滿詩意。

發呆的時候是寬鬆的狀態，可能腦袋一片空白，也可能是任由各種思緒發芽蔓延，就像在天台上，不擁擠、不侷限；如果每一刻都有選擇思考的空閒，那就是生活餘裕的時光吧！總體而言，讓心恣意妄為、容身體無動於衷。然而也只有這樣才能喚起睡意，盡量補償平日時常失眠的習慣，終於發出象徵性的聲響。

打呵欠是一種極為放鬆的反射動作，在吸氣的瞬間將所有氣力集中，蓄勢待發；在呼氣的剎那緊繃的五官舒展、堵在胸口許久的鬱悶頓時吐了出來，像用力的從內部將淚水擰出來，洗刷視野的一切。有時候將生活大量的留白，反而能填補心裡的乾涸，反而能呈現美的境界。

於是時常放任自己在呼吸困難的時候，直愣愣的瞧瞧那些安靜的所有，進入安靜的世界，靜到沒有一點聲響，也就忽略了自己是否還在呼吸。在那一刻，所有安靜的一切都變成詩、變成文，字句裡透著如螢火蟲的微光，映照出生活本該有的層次，逐漸把靈魂變得立體豐厚了許多。

生活還要前進，生存仍是必須。曾經，眾多網路專欄中，一句話點亮即將因疲憊闔上的眼睫，「生活是你的，生存也是你的，不要活在生存的恐懼中。」好像樹木，生存跟生活一樣從容，從容的汲取養分，將日常一點一點妥妥貼貼地收在年輪裡，一層鬆一層緊，一圈淡一圈深。每種樹成長的速度不一樣，可是從來沒有恐懼，總是理所當然的延展自身的一切，無論鳥兒曾耳語過什麼、無論松鼠曾建議過什麼，也無論過路的貓兒狗兒曾評論過什麼，仍然挺立、引以為榮的姿態。

古法有「采天地靈氣，吸日月精華」，雖然只在小說情節裡讀到，但當疲倦到無意識的放逐時，把身心丟向這片沉默的天、這朵沉默的雲、這些沉默的樹根，才意會到其中奧秘。雖然不是真的不用吃喝只吸空氣，但能瞬時抽離塵囂，並且帶著飽滿的靈氣回歸現世，確實頗有置身神話世界的穿越感，彷彿一切都會化身神獸、一切都會成精；就像那朵實驗課的白花，總感覺在她吸飽墨之後，就會慢慢的將纖細的身軀從柔軟的花瓣剝落，漸層滲入肌膚，輕柔的打呵欠，帶著她魅人的笑容。

恍惚間又看見一抹綠，但卻異常刺眼，定睛細看竟然還有一顆顆小點密集排列，小點逐漸彙集成人形，然後快步走著，滑稽的原地踏步，提醒我發呆的時間不宜過久。引擎發動齊聲發響，鬆散的灰色撲面而來，跟烏賊遇難吐黑墨一般匆忙，身後傳來喇叭不耐煩的鳴叫，尖銳的想刺穿耳膜。

「啊！再不快點就要遲到啦！」靜止的我在嘈雜的待轉區甦醒，右手緊催油門，又繼續被社會的時鐘追趕著。不自主瞥過人行道一行樹，齊排筆直地向我行注目禮、為我加油打氣，或許坦然面對外界也無妨，理直不需要氣壯，氣順就夠了。

終於，不再充斥焦躁的風塵僕僕，只剩下滿臉自在的風，暢然拂過，晃漾的光點隨風飄落，在皮膚留下安靜的圓圓點點瞬間又被皮膚吸收，微微仰頭眼睛瞇成細細的一條線，又是那片藍色白色綠色。

眼波流轉，轉動細調節輪，映出通透綠色的一張薄膜，抑或能些微轉動粗調節輪，看見遙遠某處的老樹，默默散放幽玄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