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強
不過有點不敢回家呢,也不敢把手機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查勤,也不知道有誰會關心。
已經很久沒跟任何活人維持穩定聯繫了,好像很多微薄的網路都一絲絲飄落斷裂了;有些是他前進的時候,因為覺得擋路撩掉的,有些只是剛好黏在身上,又隨著風的摩擦掉了下來。有父有母有關係人,他卻仍是孒然一身的一個人,拖著還沒找到的自己跟小小的行李箱要回家。
希望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一點錢能讓家裡人安心一點。他不要求他們對著他笑,至少不要因為他在就烏煙瘴氣。天氣已經夠糟糕了,連日下雨下不停,不需要多他家一棟陰冷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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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我;你們,我的故事
16歲的時候上聊天室,遇到「美麗的花崗岩」,告訴了他我所有的故事。
我想把自己餓死。
在餓、尿意的催促下掙扎爬起來的某天下午,的五點,在連續三餐麥片牛奶後,突然有一種餓意肆虐,使人顫抖。
然後,「想把自己餓死」這個念頭閃進了腦門。
我告訴了美麗的花崗岩所有事:包括我的成長史,小時候發生的荒謬的故事,以及那之後的長大所體會到的事──關於有一個我想要死去,而有一個我拼命想要活下去。
想要死去的我,夢想就是死;以及為了完成這件事的,設法「去死」。
想要活下去的我,只想著要活下去,以及為了達成這件事必須防杜以及耕耘的一切事。
兩股勢力衝撞的結果,是死活不得。
是薛丁格的貓。
是貓,同時是意欲觀察以及打開箱子的人,是好奇整件事會如何發展的無相關他人。開箱之前的結果,是死活不得。
死不了但又拚命去死的結果,是會不吃不睡不動,消極不作為,以達成「死」的狀態。
活下去最大抗爭對象是「死」的後來,會吃會睡會動,積極作為,只為了抵抗消極的死的狀態,變成一種奇怪的「活」。
「死」跟「活」都沒有為什麼。但他們都很明確──死了就是死了,活著不會是死的。
睡眠倒亂,飲食習慣改變,體重上升下降,眼壓高,全身痠痛,大小毛病一堆,頭痛和反胃想吐是常態。習慣吃冷的菜,習慣等人都走光之後把全部的東西吃完,習慣自己一個人吃飯,習慣自己是活在這樣的大氣裡。
強迫自己習慣,變成一種最頑固的習慣。永恆地在冬眠,將在水底走路當成常態。意識感總是薄弱,卻有任何人─包括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巨大哀傷,以及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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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不安來自兩年前的一個巨大的噩夢。在巨大卻看不見形狀的某個大輪子(可能是石頭材質,但又是土色的)前面拔腿狂奔;覺得自己要被某個黑暗模糊的東西吃掉。
那種恐怖,過了很久才被時間分蝕消融。
那個晚上,趙大強淚流滿面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等到他喘著氣、一邊小心不吵醒室友,一邊爬下床抓起手機往寢室外走的時候;等到他用發瘋的手指觸碰,終於找到一個人可以跟他說話的時候,是清晨4:54。
背靠著牆,他沿著寢門外的牆壁整個人往下滑。手機是他的最後希望。他最遠只能走到這裡。
找到人和他說話,他又悄聲走進寢室,拿走耳機、抽走幾張衛生紙,擤好鼻涕以後,戴上耳機坐到讀書空間裡面,和對方說:「我好了。」
如果知道下一步要幹嘛,趙大強不論自己身處怎樣的狀況,都能格外冷靜地進行手邊的程序,把自己推進到那個所謂的「下一步」。
在大崩潰的時候爬下床,還想到不能吵醒室友;在大崩潰冷卻期,腦筋清醒地去拿耳機和抽衛生紙。這種情形可以被套用在各式的狀況。趙大強有時候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有時候,也覺得很可敬。但大多數時候,他覺得很可怕。是有個性的爆發式噴發的火山,一下大爆炸,一下慢慢流。
在時差18小時地區工作的朋友和他講了15分鐘,便說休息結束,必須回去工作了。
15分鐘裡面,有好大一段時間都是趙大強在自說自話。
朋友說,生命就像雲霄飛車,有上也有下;朋友說,他知道他總是想很多,那個「很多」多到不一般,多到他不忍當面跟他說。想開一點,痛苦會過去。不要想那麼多,會沒事的。會沒事。一切都好,會沒事。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一個很大的東西要把我吃掉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知道它很大而且我在逃可是我要被抓到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要被抓到了!我不知道那是鬼還是憂鬱症還是什麼鬼,但是我要被抓到了我不知道被抓到會怎麼樣但是我好害怕!我怕!
趙大強幾乎沒有中斷下來用哽咽的聲音狂亂地連珠炮說。
一開始,趙大強混亂的聲音後面,還有朋友冷靜說服的聲音陪襯,後來那個陪襯的聲音淡出,穿著短袖短褲睡衣的趙大強這才開始感到冷。那時是夏。
好。朋友說。
抱歉我一直在自說自話──,……可是我忍不住。趙大強說。
嗯,我必須要先回去工作了……,之後再跟你聊。
朋友用留言的方式結束和他的對話。
趙大強的手還在發抖,但他確實冷靜了一些。
他鍵入「謝謝你,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願意聽我講話,我好很多了。真的謝謝。」他還說了很多其他的謝謝。沒有已讀,但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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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認到「想要餓死自己」這個想法,有一種巨大的深沉的絕望,很甘甜,在體內翻攪。
那就好像自己三年前體認到的,原來~「我討厭人」。
那時候,在桃園虎頭山,是活動組在營隊後的小聚。夜晚的虎頭山環保公園,都市的夜景很美麗,也沒有什麼人。活動組出沒的活躍時間,總是在半夜到凌晨;死與活的交界之間。
大家在分享自己跑完營隊的心得。輪到小傑,他便說了關於他真心覺得跑營隊這件事,沒有外面罵成那樣的那些東西:無意義撐場、充斥不必要的活動等等。那些東西或許存在,但他會維護他們。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那種,而是會判斷雙方的價值觀差異以後,再進行分說的那種。
跑營隊確實讓他認識更多人─這件事不跑營隊和活動也可以做到,跑營隊只是一種選擇,並且讓他體會到了某種熱血,但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體會,或是藉此體會。
然而他睽違許久地再次確認道,他真的很討厭人類。沒有好壞分別的,很純粹地討厭人。不帶雜質、很真心、很純的那種「真的很討厭」。
「我發現,我很討厭人。」特別是人群。竟然還跑了活動組;幸好跑了活動組(因為大部分時間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跟同一群人耗。或許在這點上,每個組都一樣吧?)
聞言,大家都沒說話。大家都沒說話,沉默。但是小傑還記得,在無聲的人們裡頭,趙大強的沉默格外鏗鏘有聲。他的黑色的眼珠在放某種光。
人們說當眾人沉默的時候,代表有天使飛過。在大家沉默的那次,是少數小傑感覺不到天使的時候。他看見有什麼從趙大強的眼裡飛遁而出,像是連滾帶爬地逃出來一樣。那或許是趙大強眼中最後的天使飛過,才促成了眾人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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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已經跟原本的我不一樣了。我還是留仁傑,但是,已經不是原本那個留仁傑了。今天的留仁傑,不會是昨天的留仁傑,就只是那麼簡單的道理。小傑自己對自己內心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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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花崗岩說:蛤,好嚴重喔!你現在就這樣,那以後出社會工作怎麼辦?
美麗的花崗岩說:你都還沒出社會
小傑想到自己的表姊曾經在同樣的聊天室被騷擾,因為拒絕一個想約炮的人,被說那麼吝嗇下面會長蜘蛛網。小傑已經忘記那時候表姊回什麼了,但絕對是足以讓當時8歲的他覺得好棒棒的回答。8歲的他只知道表姊被嗆了,8歲的他只知道,被嗆絕對要贏才行。
他記得那是一個完美而直白的勝利。
他跟花崗岩說,對啊,我都還沒出社會。
其實他沒有跟花崗岩說所有事。他只有說他所有感到的身體病痛,其中心理層面的,他排除在外(關於半死不活的那個死活話題,小傑用屁話的方式帶過)。他有時候會身心爆炸,因此去看醫生或是跑藥局,平常則都很爽朗地放著爛;像這次跑聊天室,他也只是想找人聽他哎哎叫而已,這樣比較不稀鬆平常、比較不無聊。
美麗的花崗岩好像有點太認真聽他講話了。
或是太不認真。
但他還是很美麗,
的花崗岩。
他跟花崗岩說:所以我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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