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館的池田亮司個展,從九月開展就看到不少文字和影片介紹,得知數學是他崇尚的真理、創作的核心,他精密計算數據和符碼,並轉化為具有美學的影像和聲音,構造出無窮時空和宇宙圖像。不過,這周終於去現場觀看作品,實際感受卻和藝術家的自述、策展人的介紹有些差距和斷裂。
這次的展覽作品涵蓋聲音雕塑、視聽裝置、燈箱、平面作品、數學運算手稿,其中最讓人驚豔是三件影音裝置:
一、《臨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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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義相對論預設,如果比任何東西都快速的「光」都無法從黑洞逃逸,任何事物都會被引力拉回去。我們稱作「黑洞」的這個空間/時間區域,其邊界和光的軌跡疊合,這個邊界就形成了空間和時間的臨界點。
站在通往展間的純白走廊,尚未看到作品前就感受到了快速閃動的光、以及蜜蜂振翅般的音頻。一轉入房間,就被巨幅的黑洞圖像和環繞的閃光攫住,你會忍不住目不轉睛直視,卻無法凝望太久。向前走近,才發現那黑洞黑得很平面、毫無層次、甚至令人止步。原以為黑洞會魔法般誘使你靠近,再如同漩渦或流沙瞬間將你捲入、深陷、最終無法逃離,但似乎並不是的,再猛烈的跳動和慾望,一旦真正面臨如此純扁平純粹的黑,你彷彿本能地知道自己只能走到這裡,不能再往前了,跨過去就喪失一切,名符其實的Point of No Return。
穿過投影幕與牆的狹窄縫隙,轉至另一面,感受又截然不同。鑲嵌在黑之間的圓,界線裡是一片光亮,沒有躁動的閃爍、遠離了嗡嗡作響的低頻,反而讓人想飛蛾撲火地接近那光——儘管理智上知道它的一體兩面正是方才令你止步的黑。
二、《符碼—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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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的組合不是單純的解構,是關於用字母數字、記號、符號的後設組合所建構的符碼世界,象徵一個「宇宙」。如此抽象的敘事企圖將各種代碼組合成類似單一交響樂和複音樂曲,把符碼轉譯成不帶任何意義和內容的最純化的樂詩。
進到黑暗展間,立刻就被巨幅長型屏幕上的黑白符碼震撼,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直到回過神來才隨著其他參觀者沿著牆面坐下。雖然事先知道上面引述的創作意涵,但在觀看當下我滿腦子聯想到的,卻是網路虛擬世界裡信息流竄的模樣。一組組符碼流動的速度快慢不一,可是密度高得令人感到壓迫,不留任何空隙似地鋪天蓋地,穿插以電視壞掉般的雜訊。環繞於室的聲音變幻——不確定該不該稱之為音樂,因為那更像是通常理解的噪音——交錯著彷彿擊鼓、打字、警鈴、噴射、或耳鳴般的共振頻率,時而刺耳難耐、時而平緩無波,身在其中的心情其實是焦躁的,如同過度沉浸在社群/網路世界,無止無盡、撲面而來的信息有如萬箭穿心,又或者僅是無視於任何個人似地將你淹沒。在這樣的信息世界裡,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月球漫步,前進即是後退,著地即是浮懸;若是停下來仔細凝視,只是加重了迷失自我的暈眩感。
離開展間後,我一直好笑於剛才在作品面前,試圖以理性說服自己這是關於宇宙、交響樂、詩,卻依然怎麼也甩不掉社群/網路虛擬世界的聯想,不知道這是理工腦與人文腦理解世界的差別呢,還是你當刻心中掛記著什麼、就會在藝術裡迴向映照。
三、《普朗克世界「宏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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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法看見宇宙的邊界,自然界中存在着不可超越的限象,科學家就利用這些極限,描述關於這個世界的真實樣貌,並思考着其背後的真義,試圖拆解宇宙的起源及邊界。在物理學上「普朗克長度」是無限小的度量,這件作品就是從無限小的普朗克計量單位去描繪無限的宇宙。
或許是經歷過上一件作品,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有了預期,又或者影像描繪出的世界和宇宙圖像和常理認知的頗為接近,因此雖然畫面上比《符碼—詩》更加鮮艷、強烈、戲劇化,但在我心裡投下的震撼不如前者。
我聯想到的是萊布尼茲對時間空間的理解。萊布尼茲是十七世紀的德意志哲學家、數學家,他發明了微積分,所用的積分符號∫被廣泛使用;他也成就了歐陸理性主義哲學的高峰。他提出單子論,認為一切事物最根本的元素是單子(monad),時間和空間是單子與單子之間的關係,而非獨立於單子之外的框架;沒有單子就沒有時間與空間。這和同時代的牛頓所提出的理論相反,牛頓認為時間和空間是絕對的,所有的物質都在時空中運動。如今量子力學證明了萊布尼茲的想法更接近事實,不過,科學不斷向著更前方、更深處、更遠端探索,曾經的真理過了幾世紀又被推翻,現今得知的事實又該如何理解為真實?在快節奏的影像和聲響裡,彷彿看見科學家不停地追趕,卻怎麼也追不上。
這也許是我所看過最「理性」的一場藝術展覽,但內心的感性仍源源不絕地湧現,可能正是因此有了創作者意念和觀者感受之間的落差吧,不過這一定也是池田亮司樂見的:「藝術本身就是種感受,沒有所謂標準答案,若是在一開始就講解或拆解背後符號意義,那便失去了原有的樂趣。就像是參加一場音樂會,應該是投入於其中才是最關鍵的要素。」
(備註:文中影片皆是我現場錄影、剪輯片段後製,設定為不公開影片,僅搭配本文分享、讓讀者更容易了解文字所敘述的作品;影片不作任何商業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