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大玩偶》這書是由十數篇的短篇小說組成的,首篇即為同名著作,坤樹是在大太陽底下穿著廣告牌的甘苦人,妻子阿珠戲說他是兒子的大玩偶,描寫著貧苦生活中為了生活的無奈以及在夫妻之間的感情拉扯與磨合,看似平淡但卻又樸實地真切,甚至在能換了新工作孩子卻認不出自己時,只能默默地上妝只為了當孩子的大玩偶,畢竟拼搏著的日子讓兒子有印象的是那裝扮,而不是自身的面容。
《蘋果的滋味》作為第二篇卻更讓我印象深刻,「一個蘋果的錢抵四斤米,你們還不懂得吃!」阿發這麼說著。一家七口靠著阿發支撐,然而他是個工人,然而他曾說著要到北部討工作機會運氣比較好,然而到了台北卻被汽車給撞斷了兩條腿。知道這個事實不過是事後之明,妻子阿桂以及兒女阿珠阿吉阿松啞巴還有強褓中的嬰孩在那時只知道父親被撞了而且生死不明的在醫院。一樣是平實地描述著一家人在面臨這個事件的徬徨與驚恐,以及對於醫院這新奇西方設施的驚訝,還有鄉下孩子見到這些的不搭嘎地竊笑,這一切就還是20年前在我們這塊土地能看見的各種身影。這麼說當然也包括著妻子對啊發發牢騷地說碰什麼運氣碰到被車撞了這樣的吵嘴。逗趣但同時也令人唏噓的是,撞上他們的正好是美國車,而且是美國上校的車,就如同故事中的警官所說,如果是其他的車,或許就必須要在路邊蓋草蓆了,而不是能得到完善地賠償,從保險公司到單位到個人,甚至啞巴能被送去美國就學獲得更完善地照顧。蘋果的滋味對於這家人來說或許並不是那甜味、酸味或是綿密的感覺,而是初嚐到身而為人的感覺。
《小琪的那一頂帽子》裡頭的王武雄,是個做事似乎都提不起幹勁的人,拍了一堆大頭照以及買了一堆履歷表,投中的恰巧是武田公司,這是一間賣鍋子的公司。而與他個性似乎是相反的是夥伴林再發,但他卻是只知埋頭一直努力,而無論是否有實際的後果。畢竟,兩人的銷售成績都是掛零的,在鄉下地方誰會需要一個日本來的快鍋,而不用傳統的大炒鍋就好了呢?花那麼些個錢,不是窮人家奢侈的來的。小琪是個小女孩,要說有多小,是小到能被林再發虧王武雄「十年計劃」的小,初見小琪時她帶著頂制服帽子,戴的緊緊的都快壓到眉毛了,是在她的皮球掉到工廠內畏畏縮縮地不敢要求又離不開。注意到這位漂亮小女孩的是王武雄,與她交談並交遞了皮球,還送了她十分寶貝地刻有彌勒佛在其上只是肚臍眼太大了的貝殼,此後的日子時常看到小琪讓他不自覺地感到欣喜,但我想這欣喜並非來自愛戀,而是對於純真且美麗的事物所感到的純粹快樂。不過在有一天他們交談時,王武雄情不自禁地想著沒有制服裝卻戴著制服帽子,若不戴這帽子小琪一定更加地美麗而把帽子給拉下,瞬間,驚駭,她頭頂上光禿且充斥著疤痕,小琪大驚而奔逃,王武雄則愧疚地期盼她父親來給他個責罵也好。就這樣他決心既然如此不如就趁這個機會離職也離開這個地方吧,乾等著小琪的父親來劈頭痛麻消解罪疚時,門口出現了身影,然而卻是郵差,遞上了個半開的信,終究是禁不住地看了內容,卻是林再發的妻子來信,說著快妊娠的自己跌了個跤似乎有些不對勁,雖然工作繁忙但還是希望回家一趟,想著想著王武雄心一橫想要出門去找實行著新計畫—週日時兩人分頭推銷,透過示範快鍋如何炒煮一桌好菜請客給客戶來展現快鍋的用處—的王武雄,但心裡又擔心著若是自己出門小琪的爸爸來了撲了個空不就認為自己是個懦夫嗎?在躊躇之間,人影出現了,仍然不是小琪的爸爸,是警察,他帶來的消息是林再發在示範快鍋的使用時發生了爆炸,導致三死,而自身也危殆。這一個上午如同原先林再發認為今天就要改變人生所說的振勵言語:「就看今天」。然而也確確實實地今天改變了人生,而人生似乎總是那麼不公平,在原先生活已經不甚良好的人身上再來個接二連三的快擊,猛烈地無法承擔,這寫照是那麼地貼實,而不像乙一那般超俗地獵奇,而是或多或少聽聞過的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是人生,尤其是辛苦人的人生。
《我愛瑪莉》說的是大胃陳,「我愛瑪莉」說的正是大胃陳。大胃原先叫大衛,他歡喜著大家叫他大衛而不是本名陳順德,他喜歡洋化,對於上司洋人的逆他都順受,然而他看不順眼的則不是如此囉。如果叫他陳順德,他會裝作聽不見,但是如果叫他大衛,卻是第一個回頭的,身分認同上他已經替自己創造了新的生命,而他放棄了原先的陳順德,那是個死人。而為什麼叫大胃?因緣際會地戲謔,卻導致上司也這麼稱呼他,原先的不悅轉換成自認與上司拉近距離,但他卻不知道上司吉姆與衛門太太(露西)私底下是以豬狗稱呼他的。而為什麼會跟他的上司甚至太太接觸,是因為他們要調離這個職位,大胃請求他們留下瑪莉給他,瑪莉是條混血狼狗,而這麼做的理由絕不是大胃是愛狗人士,而是因為瑪莉是美國人養的狗,是條洋狗,就是高貴,就像陳順德如果叫陳順德就卑賤了些,David才是高人一等的。而將這條跑起來整個人都要飛起來的大狗帶回家,妻子玉雲還有三個孩子怕得避恐,但忍受著丈夫這般專橫地稱這是他已定的事情而無需徵求她意願地是那個時代的真理,同時也是她聊以自慰於至少這樣的處境他人還是讚美的先生的工作讓自己與有榮光的。瑪莉初來綁在了天臺,打壞了一堆蘭花,是大胃最愛的蘭花,他曾為小孩打破蘭花而打了孩子,然而看在孩子眼裡瑪莉打壞了蘭花,他們等待著瑪莉什麼時候要被打死,甚至還發問父親,得到的回應只是下次下次。然而正因為男主外女主內,要跟瑪莉相處的是玉雲而不是大胃,脫縛的瑪莉弄髒了車、弄亂的房子,大便在大胃最愛的地毯上,玉雲每每都覺得這些曾經不可侵犯的領域,瑪莉卻像是個豁免者一再地肆虐,甚至在某次遛狗途中掙脫了玉雲的拉扯讓玉雲四肢磨破一層皮,丈夫看到也不以為然。事件的爆發是瑪莉的發情,吉姆他們的諭令是不要讓瑪莉與雜種狗交配,然而瑪莉的發情在門口引來了十數隻的土狗,某日在不知覺地瑪莉竟然就跟土狗在門口交配起來了,玉雲嚇得趕緊打電話給大胃,並哭著等待,大胃還沒到家就看到那幅交歡的景象,拿著棍子打跑了土狗,進了門就是用好幾個巴掌摑玉雲,玉雲卻是在這時頓醒了,可以諷刺地說被打醒了,她問著:「你愛我?還是愛狗?」氣急敗壞的大胃回答:「愛狗!」這時她終於明白,自己跟孩子沒有什麼比得上這條狗,她也不再討厭瑪莉,這個時刻就是澄澈的清醒。再一次地回來的大胃發現家裡空無一人,他不知道玉雲跟孩子去了哪裡,實際上他們去了舅舅家了,他們離開。這個故事裡頭所描寫的大胃這個人,是台灣社會普遍可見的人物,台灣社會遍存著大胃,認為自己就是低白種人一等,面對著自己人卻認為沾染些西洋氣息就能優越於其他的同胞,當然,對這種人來說這些人不是同胞,是賤民。這似乎是被殖民國家的徵象,畢竟在殖民與被殖民之間的主從關係,卻讓某些奴隸認為從主奴的辯證中也支配了主人之外,權力邏輯下必使自己也尋找著被支配者來重複鞏固自身的世界觀。洋人的比較好,外國月亮比較圓,說英文比較時潮,洋服比較稱場,族繁不及備載的種種行止之中,所表現的不只是自卑,甚至是主體的缺場,我們少了認同,所謂的認同不只是對於特定群體歸屬的意向,認同之中在內裡就必須是附有著與其他同類認同相同地位的特質,主體性所說也莫過於此,然而這也是諸多台灣人所乏善之物。
《甘庚伯的黃昏》描寫著老農與自南洋復歸後發瘋的兒子間的無奈與親情;《玩火》中透過孩子把玩打火機描述那時火車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樣,樸實的;《兩萬年的歷史》透過軍人的酒言道出人生的悶苦闊豁;《鮮紅蝦—「下消樂仔」這個掌故》中說著村寮中性無能的男人與傳統桎梏著的女人面臨的窘境以及在這半封閉的環境中所衍生出的詼諧語詞由來;《把瓶子升上去》說著過往男女間的情思邂逅;《清道伕的故事》則是貧苦人家對於世界的疑惑。黃春明在各個故事各個角色之間創作了不同的世界,然而閱讀中在字裡行間都確實地能感受到何謂鄉土文學的意蘊,所謂鄉土自杜正勝前部長在《這裡不是一條船》中專文所敘可知乃係在被殖民的這塊島嶼上為了成其為自身所做的主體化嘗試,而在黃春明的筆下能明確感知到的就是故事中所奠基的地理基礎正在於腳下的這塊土壤,而縱然因為時代與境況不同,然而卻能顯炙地感受那分外的親切。
有人說創作是完全的虛構,但也有人說創作多少有事實的基礎,無論何種觀點的採取,無法否認的是在作品中那台灣的氣味是如此地濃厚,而以這種方式表達對家鄉的愛,「美」將會是我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