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與《影》
沈默說法
武俠或功夫電影,這幾年間在市場愈來愈少見了。
本期來談談一點都不傑出的兩部中國電影《邪不壓正》與《影》。
而十分遺憾的,姜文與張藝謀曾經都是我心目中的好導演。
【武俠瘋】:
〈當自由消亡時──閱讀姜文《邪不壓正》與張藝謀《影》〉
沈默/寫
☉藏頭露尾的《邪不壓正》
張北海的《俠隱》是對武俠的最後一槍,那像是宣判,不止老北平(文化、生活)之死,也是武林世界之死。尤其是名為李天然主人翁最終復仇的手法,不是賴以為生的武藝,而是完全推反武學存在意義的槍械――是啊,他也就不天然了。
2010年以《讓子彈飛》轉入商業片場域、讓人耳目一新的姜文,這一回推出依據《俠隱》改編的電影《邪不壓正》,單是片名就無法恭維,顯然滅去了《俠隱》的隱,只講究片面的所謂的俠(英雄)。
《俠隱》的重點之一為再現與悼念北平日常,是以有寫:「我們同時應該為她的美,她那致命的美,喝一口。……這迷人的古都,還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無所不在的悠久傳統,那無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無所不在的生活方式……這一切一切,從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義進城,從那個時刻開始,這一切一切,就要永遠消失了……」
但《邪不壓正》卻不著墨於此,影像裡的北平,就只是一個模糊的城市,當李天然在屋瓦上跳來撲去時,未見有獨特性。編導姜文集中心力於天下大義與私人情仇的辯證,沒有曲繞,就是講白了。《俠隱》的隱是意味深遠的,俠終究擋不住時代的風潮,帶有漫長的喟嘆。《邪不壓正》卻是顯露大過於隱藏,偏偏它的頭尾扁平,不深不遠,就只能是無趣體。
若不比較原著與改編的差異,只探討《邪不壓正》電影本身,它也是一部百無聊賴的作品。《讓子彈飛》將玄虛玩得極其出色,尤其是人物對白,看似夾七雜八胡攪瞎纏的口語中,總是捲繞一些隱隱的人生況味,特別是幾名主要人物的裝瘋賣傻、話裡藏鋒、鮮烈個性,在在教人心醉。然到了《邪不壓正》,對正義(國族信仰)的單線性強調,讓言談間餘韻盡數瓦解,刻意賣弄家國破滅的悲慘與傷逝,更是乏味已極。
我以為,《讓子彈飛》意不在主持正義,英雄崛起或也就是順帶而已,至少電影裡的正義,不是一般衛道的毫無彈性與柔軟的正義,否則又怎麼會讓一群盜匪騙徒顛覆了整個城市、由財大氣粗資本家所掌握的恐怖結構――當然也可以從民國史與政治層面去解讀姜文的隱喻――整部片子有嘉年華感,好玩得不得了,如「你給翻譯翻譯」也成為經典台詞。
《讓子彈飛》是一部高級嘴砲電影,比誰的話大,誰的機心深,影片有肆無忌憚的放縱感,即興自由,彷彿姜文一邊拍一邊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乃信手拈來,荒唐的喜劇性滿面撲來,無從定義感滿溢,編導與觀眾都不知會看見什麼。姜文另一部娛樂片《一步之遙》也非常亂來,大玩西式歌舞與華麗夢幻場景,去處理一個沒頭沒尾的謀殺案,情節進展都異常荒謬,審判根本是笑話,彷彿是置身於荒唐的世界,只得用最癲狂最可笑的鬧劇去應對,幹話沒止境,從頭嬉戲到尾,沒正經到極點。
唯《邪不壓正》卻是暗藏不了笑聲,它想講的都放在檯面上,而且為了貼緊現實、符合限制,整個片子的手腳無法自在伸張,綁來縛去,蹩腳得很。譬如李天然與關巧紅討論復仇(對漢奸與軍閥)的重要性,以及日本將要進攻北京的現實,重複兩、三回,毫無前進感,只是在表態,也就失去了《讓子彈飛》話裡有話的巧妙。同時,《邪不壓正》大量的嘴砲設計,一言一語之間也無玄虛也無料,缺乏深沉生命體驗,像是在比誰嘴快。
易言之,《讓子彈飛》的趣味百轉千折,《邪不壓正》卻是難以自由、語焉不詳。
☉幾乎只剩下形式的《影》
《英雄》以後的張藝謀,總是在追求大規模的形式,無論是場面、動作或色彩。是的,尤其是色彩,各種顏色的鋪張浮誇,為張藝謀電影的最大指標。特別是《滿城盡帶黃金甲》,更直接用顏色作為陣營與心計的象徵。然畫面裡飽滿的大片色調,卻無足夠人性的探索支撐,往往流於表面,大而無當,至《影》這個毛病似乎亦未更替。
所謂水墨風武俠《影》,走的是光影黑白陰陽男女的二義性對照,鏡頭中的色階、道具、服裝和武打,全數扣緊這個主題設計。但一目了然的結構,卻讓整部片毫無驚奇,就是單調乾脆地一路通向最後可以預想的結尾。
小艾傘法的加入,也就是武藝的陰性化,算是有趣的,但就是淺淺一筆輕輕一抹,並不深入,擺幾個女性步伐,就足以破解楊蒼極剛極強男性之力砍刀的妙法,未免輕率,唯至少讓人醒神了半晌。
最亮眼的還是最後一幕,眼見丈夫子虞被替身境州刺死之慘劇發生的小艾,原本癲狂衝向鐵門,拉住門環,卻慢慢從崩潰中恢復冷靜,似乎從此刻起,帶著溫柔之念的小艾再也不是原來的她,也就巧妙地體現到在政治鬥爭下人心的質變。
在大量爭戰詭計的環境,沒有誰可以自由,誰都隨時被犧牲,並瘋魔變異。
《影》雖稱改編自朱蘇進的劇本《三國.荊州》,我卻不免要直接聯想到黑澤明的電影《影武者》,以情節來論,最大差異是《影》的替身境州(荊州化音)終究打敗正主子虞(周瑜姓名之轉化),武田信玄的影武者則是被識破了,驅逐出城且眼見武田家滅亡。《影武者》在各方面都比《影》更傑出,黑澤明以清明之眼,甚有耐性地逼近人的醒覺與絕望――那是一個賊(替身)縱然優秀但卻無能為力,因為他不是真的(武田信玄),他對武田家的維護之心再真實亦是徒勞,於是乎悲劇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對一家(時代)興亡的哀傷見證。相比之下,《影》對角色的心靈狀態,並不夠專注,反倒用心於殺戮場景的堆砌營造。
《影》當然可從政治方面解讀,尤其是對比曾經歷至親亦可批鬥殺戮的文化大革命、如今內部情勢愈發緊張疾縮的中國――看看在黑暗中成長的境州,被訓練要忠誠(對國家忠心)的他,即使無思無辯,但依據本能反應,他終歸是背叛了他的主子(他原來想要報恩深信的家國),在國主沛良與家主子虞的陰謀交擊中,境州依舊覓得一線隙縫,得獲倖存。亦即,影子滅了光――誰有本事,誰就能成為光。
此外,《影》也有動靜的比照,就落在境州的動態(到外部參與戰爭)與小艾的靜(內部宮廷屋房)裡,唯境州的人格變化,始終不如小艾在尾聲的神情劇烈轉折。後者臉部表情的動趨於靜,讓死板的整部電影活了回來。
而關於光與暗,我想起日本漫畫家藤田和日郎的作品《潮與虎》,其中有兩個角色的心性移動變轉,煞是誘人。一是光霸明宗的秋葉流,他是天才型的法力僧,卻甘於投身邪惡,只因無法抵禦蒼月潮的純真善良,秋葉流內在的黑暗蠢蠢欲動,他想要成為他自己,不想被光亮的潮信賴,那意味著失去自我。單單兩人的姓名就是最好的對照,更不用說潮與流行動的差異性。
而第二個角色就是地表最強妖怪白面者(九尾妖狐),牠是陰暗的總和,但打從有意識以來,牠就渴望光明(人類生成的源頭),而這也就是牠的恐懼與弱點。肆虐人間三千年的舉世大妖怪,潛藏著想要變成人(嬰兒)被關愛的意願。
藤田和日郎透過交叉錯綜的人物關係,密織成人類與妖怪的浮世繪卷軸。同時也隱隱闡述了光中有暗、暗裡有光的複雜感――所以握著獸矛的蒼月潮是半人半妖,而阿虎根本是人化為妖,且最初他還是賦予白面者形體的母體哩。
這麼一想,《影》真的只是影,沒有光,甚至也沒有黑暗,就只是薄薄的一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