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人坐在吉野家的角落,看起來不知道為何有種淒涼落寞的感覺,但是我記得他的確不喜歡跟別人一起吃飯,他還挺孤僻的。桌上的餐盤裡還有半碗豬肉丼和一杯飲料,我其實有點訝異,因為他居然會出門吃飯,他向來都喜歡待在家裡邊看電視邊吃飯的。
小學時他總和我們幾個女生玩在一起,但是自從小學畢業後,我和他就沒有什麼交集了,雖然在同一間國中,會考前在同一家補習班上課,兩人的教室也只隔了一條走廊,但是兩人除了偶爾碰面打個招呼以外,幾乎就和陌生人沒什麼兩樣。也不是因為吵架,就只是單純地⋯⋯慢慢遠離了,現在升上高中之後就兩人就連見面就都沒再見過了。
我久違地遇到他,突然想要惡作劇一下,我偷偷地靠近他的位子,然後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可是他卻沒什麼反應,只是輕輕把臉從碗中抬起來看看是誰。我這時才注意到一件事,他一直以來都很開朗樂觀,臉上總帶有些許笑意,可是他現在的表情卻⋯⋯說好聽些是平靜如水,講難聽點就是冷漠。
他認出是我後就嘆了口氣,輕聲和我打了聲招呼。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少了幾分活力,倒也不會像死氣沈沈那麼誇張,可是的確不像是他會有的樣子。
「你⋯沒事吧?」我有些遲疑地問,他的眉頭鎖得更深,又嘆了一口氣:「沒事,只是⋯很累。」
「很累?是怎樣?你們那邊作業很多噢?」我拉了一張椅子坐到他旁邊,我現在是真的有點擔心他,他的成績很好,考上了一所明星高中,但是不管那邊課業再重、競爭再激烈應該也不至於把一個人弄成這副模樣。
他把重心向後,將整個人的重量壓在椅背上,手上拿著杯子不時啜飲一兩口,他的視線不斷亂飄,一會兒看向牆壁、一會兒看向櫃檯、一會兒又望著門口。最後他低下頭,靜靜看著自己。
「你覺得我做事會很急嗎?」他開口了,仍然是那種沉重壓抑的語調。
「還好啊,為什麼會這麼問?」我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他的確不是一個急躁的人,倒也不會太慢條斯理,就是維持著適當的速度生活。
他笑了笑,「是嗎?」
他開始把玩起已經空了的杯子,嘴裡則不斷喃喃自語著:「為什麼這麼問嗎?」
我靜靜地等他接下來會說什麼,講實話,我的心情真的很慌張,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可是又不知道能求助誰,只好安安靜靜陪著他。
過了幾分鐘,他才像是從夢中回神,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再度開口:「我每次走路都習慣走很快,紅綠燈剩兩秒也搶著過;而且我一定會把常去的地方的通勤時間算好⋯⋯」他平靜地說,我安靜地聽。
那些事情我大都沒聽過,其中有幾個甚至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在列舉完那些他平時的生活習慣之後,頓了一頓又接著說:「我那麼趕時間,是因為我總想要能有多一點時間可以玩,但是玩著玩著,卻又經常發呆,就這樣浪費時間。我只是不太知道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過生活,或是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
層層的皺紋在他額上堆疊,此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個高中生,一個應該正享受青春年華的青年,卻像是一個中年男子似的,「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還沒處理好,地理報告、演講比賽、服務學習、英文學習單、還有一堆有的沒的。但我就是提不起勁,我就是⋯⋯」他支支吾吾了一會,似乎還有很多想說的,卻什麼都沒說出來,他只是說了一句:「⋯累了。」
我故作輕鬆的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喲!你幹嘛一個十幾歲的人跟一個三四十歲的大叔沒兩樣,你看我們⋯」
「不用安慰我。」他的語氣並不尖銳,但是卻有一種不容拒絕的感覺。「我沒事、我沒事⋯⋯我真的只是有點累。」他越說越小聲,好像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他說的話。
「你真的⋯」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我發現他其實根本沒有在聽。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桌子,卻又像是在看桌子底下的什麼。他的手一直玩著塑膠杯,可是整個人卻魂不守舍的,一副沒精神的樣子。我真的不懂,他是一個很成熟的人,總是很樂於幫助別人,可是卻把自己用成了這種樣子,我其實也清楚我幫不了他什麼,或者說,他每次都會拒絕別人的幫忙,大概就是那樣獨立自主而早熟的個性,卻讓他如此痛苦。
「我一直都覺得,最累的事情是笑。」
他又自顧自的說,完全不給我打岔的機會,「開心時,笑得很開懷,但是結束後總會疲憊的跟毒品的藥性過了沒兩樣,雖然這兩個好像差不了多少;去迎合別人的笑更難,明明自己不覺得好笑,甚至可能只是犯賤的不想要別人尷尬、想要跟別人打好關係,可是還是要笑;最難也最煩人的是難過時要笑,違背自己的本意做事,自己夠不舒服了還要讓別人安心,而且總是會有一群該死的人要命的叫你打起精神。」他似乎沒有惡意,但我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越說越讓我覺得心慌,甚至到了後來我也有點出了神,沒有注意到他講的話,可是在我回神後,他卻只是看了看桌上已經空了許久的杯碗,輕輕把臉埋人手中,就像是在哭泣一樣。「算了。」我好像聽到他這麼說。
接著,他抬起頭,整個人突然變得活潑了起來,嘴角邊也微微勾起那熟悉的笑意,他輕鬆的笑了笑,但是他這樣卻讓我更擔憂,「你⋯⋯真的沒事嗎?」
他思考了一下,然後端起餐盤,一邊走一邊和我說:「有時候,我真的很累,但是也沒必要太擔心啦,只是需要休息調適一下。」他有些窘迫的小聲嘟囔著:「我剛剛到底犯了什麼中二病啊?」,他收拾好東西,背起他的背包,猶豫了一下之後才轉頭對著我說:「我們都有疲憊的權利,我們都沒有必要去承受什麼,偶爾你可能會看到我不太好,但是我真的沒事,我只是很累。」
我和他的家在不同方向,但我還是不放心的送他到他家門口,並且要求他以後不要在硬撐了,要顧好自己。
那時已經很晚了,送他到家之後我就自己原路折返要回我家,我整趟路都心不在焉的,因為我滿腦子都在想他剛剛在路上跟我說的話。
他那時輕鬆地、愉快地、開玩笑似地說:「如果我說我剛剛那樣子都是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