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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年代的點書】南來留鳥

2019/12/2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南來留鳥──評 西西《織巢》(洪範,二○一八。)
西西是當今華文創作者中最應該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
 本來是預定要推薦年輕作家的,只是好奇西西的小說新作《織巢》寫了什麼,順手拿回來看看。全部書籍看完之後,不管我的情感上再怎麼愛台灣、不管我的理智上多清楚重量級跟蠅量級是不該放在同個天平上比較的,沉甸甸的文學重量就是一面倒地擺在眼前。儘管西西根本不需要我推薦,寫個粉絲推文總可以吧。
 在我心中,西西是當今華文創作者中最應該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她創作時間長,每個階段推陳出新而且水準齊整,實驗性強、優游於西歐、拉美的先鋒敘事與中文小說傳統間,淬煉出獨到純熟的美學。她對於藝術形式的醉心,無礙於她對於香港歷史與在地文化的表述;立基於時空特殊性的同時,她對於人性的慧心涵納又能引起普世性的共鳴。嚴肅文學的創作在香港歷來艱難,她不僅自己堅守創作崗位,還編輯多年文學刊物,為香港創作者苦撐住一小塊淨土,甚至幫忙推介編選大陸新一代優秀作家給台港讀者認識。多年來她一貫低調淡泊,始終與權力核心保持批判性的距離,不論殖民地時代或回歸以後。她的文學貢獻和個人修為不但符合傳統文化中對文人的推崇想像,也吻合諾貝爾文學獎的偏好。像她這樣一位具有世界級文學水準的華文作家,因為不言自明的原因,是不會代表中國作家角逐大獎的。
 好的作家自有本事跨越文化的藩籬,打動異域讀者的心。八○年代初期西西的作品被引入台灣文壇以後,迅速擄獲一大票四、五年級的閱眾。我開始教書之後,二十幾年的教書生涯、在不同主題的專題書單中,每隔兩三年總會教授到西西的小說。一學期課上完,通常會問學生在十幾位閱讀的作家中最喜歡誰或最不喜歡誰,西西就算不是第一名、至少總在三名內,而且從來沒人討厭過她。我的學生輩從六年級到現在的八年級,閱讀喜好排行榜的世代差異頗大,西西竟然穩居榜內(不是被老師的喜好左右喔,因為我還有不少心頭好),顯示她的作品通過了世代品味的考驗,經典地位卓然確立。
遷移與安居之間,波動的盡是時代的凶險。
 西西的讀者眾多,但是對這位深居簡出、作品又罕見私人色彩的作家本身所知有限,尤其一海之隔的台灣讀者。《織巢》這本自傳性小說大概是目前為止提供最多個人家庭訊息的文本了。準確的說,西西的自傳性小說包括兩本,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候鳥》敘述從上海讀小學到遷居香港中學畢業,二○一八年剛出版的《織巢》則從進師範學校念書以迄妹妹結婚。《候鳥》算是前傳,《織巢》算是後傳,兩者最早的藍本源自一九八一年報紙上的專欄連載。從連載、上半部出版、到下半部出版,時間竟相隔那麼多年,西西在序裡補述了些原由,轉譯成白話文,就是作者對品質的挑剔。一樣的傳主,前後篇的形式卻有變化。《候鳥》由小學生素素的第一人稱開始,敘述從上海幾經逃難最後落腳香港的歷程,童蒙眼光聚焦的雖是時代浪濤下如扁舟浮沉的小家庭,主旨卻在描述中國近代離亂史以及對於種種權力與暴力的不理解。《織巢》主要的敘述聲音同樣從小學生揭幕,只不過敘述者換成妹妹妍妍,由妹妹的眼光描述姊姊在家裡和學校的生活,間歇性插入姊姊素素的敘述、媽媽的故事以及阿姨的來信,四種字體交織出兩代姊妹的家族史。主要敘述者的調整,使得《候鳥》與《織巢》名符其實成為「姊」「妹」篇,既保持著一貫的童真基調,或許也讓(內向的)作者較為自在地藉旁觀者角度透露出自己的故事。因為《織巢》敘述的是成年後展開作家生涯的西西,對於粉絲來說,較《候鳥》更為趨近所謂的自傳性小說。
 既呼應又有變異,應該說得上是西西小說的「標配」。西西的作品有太多跟外國文學對寫、跟中國文學對寫、跟自己的前作對寫的篇章,挖掘此間差異與比較向來是西西評論者的磨難與樂趣所在。《織巢》顯然又是一個新坑。研究者不僅得以近身看到較多作者的生命經歷、文學養成和藝文活動,還可以從文本中變造過的真實去揣測推敲西西名著中的原型藍本。《織巢》雖然維持西西一貫對藝術形式的講究,卻以母親的手記與姨母的書信,刻意保留現實的粗糙質地。在較為放鬆的美學管控下,不同環境、不同選擇下兩代姊妹的多道聲反而流暢活潑,彌補《候鳥》單一敘述聲線的不足。
 西西本人喜歡編織、厲害到能開展覽,小說也善用各種織品的喻義,如早期的〈阿髮的店〉和後期的《縫熊志》、《猿猴志》,本書《織巢》的題目亦大有深意。相對於《候鳥》,《織巢》亦是鳥類,全名叫織巢鳥,擅長用草藤物料編織巢穴。編織,有經有緯,家史為經、手足為緯。作者一家是一九五○年代搬遷至香港,母親的手記表明來港前的經歷是這一家的源頭與難忘的情感記憶。來港後新移民的生活清苦不難想見,父親過世後食指浩繁只靠姊姊微薄的教師薪水支撐,拮据中竟還要濟助居留在大陸、頻頻來信的姨母和諸多親友。好不容易幼妹長大結婚、另立門戶,小巢穴盼來開枝散葉了,妹妹一家似乎又想加入移民候鳥的行列。遷移與安居之間,波動的盡是時代的凶險。
 西西文學的特色是:世道再怎麼顛躓,作家總能維持著洞明的眼光和溫厚的敘述,屢屢用詼諧或童心從苦痛中想像出意外的趣味。偶爾來一筆點到為止的諷刺,卻又深深刺進了人性與現實的三吋,激盪出層層的省思。就像在《飛氈》裡,她雖把肥土鎮比喻成巨龍國門口的蹭鞋氈,故事裡把這塊踏腳墊描寫得猶如《天方夜譚》裡的魔法飛毯,自由飛行逃逸,將悲劇宿命反轉成無限量的潛力。文化荒漠裡因為有西西、以及世代輩出的秀異作家,我相信香港的不可思議。
──原載《聯合文學雜誌》二○一八年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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