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這樣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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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時時刻刻避著和江毛相處,可到了補習班還是免不了被安排坐在他隔壁。
隔壁幾個同學串連作弊被發現,班導師就指著江毛,叫他換到我隔壁。
江毛慢吞吞收了東西,鉛筆盒和參考書架在手臂上,橡皮擦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樣子,拎著書包,走到我身邊坐下,我把東西往另一邊挪了一些,連正眼都沒有看他。
班導師打量自己的座位安排,對著我和江毛先下馬威:「我知道你們兩個在學校同班,上課不要講話。」
在學校,我和江毛確實同班,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講過,我想我們可能從第一眼看到對方就合不來吧?我想江毛應該也不會想和我作朋友的。
我在學校看見的江毛,時常是被班長、阿昌還有風紀追著跑的樣子,他們繞著中庭跑、在外掃區跑、教室外面跑,有時候跑到廁所裡。
他們常常笑得很開心,印象中,江毛好像也在笑。
有一些女生看不下去,堵在班長他們面前說:「欸!不要弄他啦!」
班長回得理直氣壯:「我們在玩啦!江毛還不是很開心?」
「對啊,他還不是很開心。」風紀跟著回。
江毛是不是真的開心我不清楚,但是有天中午,我拿著吃完的鐵飯盒準備到後走廊洗,風紀擋在我前面,嬉皮笑臉說:「你拿去外面洗啦!此路不通!」
我問他,你們在幹嘛?
風紀一臉神秘。可是我知道,只要再表現得好奇一點,他就會全部講出來,他喜歡被人注意,可能有點虛榮吧?所以我沒有離開,我又問他,你們在幹嘛?講啦。
風紀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眼睛瞇瞇的,憋住嘴角上揚的樣子,他故作神秘,笑得驕傲,向我靠近,近到甚至能聞到他剛吃完的飯菜味。
風紀說,你不能跟老師說,你敢說你就死定了。
我說好。
風紀朝我招招手,我跟過去,他像是打開寶貴的禮物盒那樣打開後走廊的門,我從門縫中,看到班長和阿昌背影,阿昌聽見門開的聲音,轉頭看見我。
「看屁喔!幹嘛讓他看啦?」阿昌一臉不耐煩,走過來準備把門關上。
「沒差啦,你進來啊。」班長把門擋住,親切地轉頭問我,臉上有一絲意猶未竟。
我說,喔,好,我洗個便當盒就出去。
後走廊的地板都是水,被鞋子踩得一塌糊塗,髒汙遍地。我靠在洗手台旁邊專心地洗便當盒,頭都不敢往打掃櫃那邊多看一下,因為我知道江毛靠在那裡。
我用餘光瞄他,感覺他全身濕透,狼狽得像街角淋濕的小貓,但是我越是想要專心洗東西,便當盒同樣的位置就重複刷了好幾遍。
「洗很久欸,老師要回來了啦。」阿昌在後頭不耐煩起來,用水管裡殘留的水灑在我身上,我猜,是在提醒我:「你再不快點,下一個就換你。」。
我說,喔,好啦,我洗不乾淨啦。
門突然被打開,風紀往裡頭低聲地喊:「老師來了!」
班長和阿昌走了出去,他們離開前,我聽到阿昌嘖了一聲,嘟囔著,都是你啦。
我還是不敢看江毛。把便當盒甩一甩,我就走出去了。我其實不知道江毛怎麼想,我其實也不需要知道他怎麼想,反正至少我沒事。
然後我看著江毛濕淋淋地走出來,他沒看任何人,逕自走回位置上。老師在講台上注意到他,警告地說:「江宇豪,不要玩水。」
阿昌附和:「不要玩水啦!」聽起來格外諷刺。
沒有人知道江毛其實不是自己在玩水。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江毛不是只有自己在玩水。
補習班的空調常常開很強,我的鼻子對溫度敏感,一遇冷空氣就會流鼻水,在補習班上課的時候總是特別痛苦,吸鼻涕或擤鼻涕的聲音都吵,面紙又時常被我用完,所以我常常是一隻手托著下巴,手指頂著鼻孔,不讓鼻水流出來。這一天也不例外。
隔壁的江毛注意到,遞一包面紙過來。
我假裝沒看到,但他又推過來了一點,我只好搖搖頭,告訴他我不用。如果我接受他的善意,在往後的日子裡,我就要用同等的善意對他,這樣是行不通的,是會讓人誤會的。
江毛沒有把面紙拿走,他放在我們中間,我卻覺得那像是一條線,只要我抽了一張面紙,我就向他偏一點。
可能太在意江毛的事,整堂課下來,老師教的公式全都變成背景音,直到班導師宣布下課,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江毛沒這麼輕易放過我,我把書包扣上的時候,江毛開口問我,你住哪?
江毛說話像是含滷蛋,把字鎖在舌根,有時候感覺連在一起,如果他講長一點的句子,跟他溝通的過程通常都會蛤來蛤去,最後累得想早早結束對話。
「喔……撫順公園那。」我保持冷淡。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他,他其實皮膚很白,圓圓潤潤的,沒有青春痘但有雀斑,眼鏡掛在鼻頭上,隨時都會因為鼻頭分泌的油脂汗水往下滑,制服白色的領口有黃褐色的汗漬,和幾乎所有的國中男生一樣,沾著青春的氣味,但制服燙得稜線分明、釦子栓全,典型的第一名刻板印象,雖然在我記憶裡,江毛的成績一直不上不下。
聽到我住撫順公園,江毛吞吞吐吐地才終於說出:「我也住那裡耶,你等等怎麼回去?」語帶興奮。
我心想,拜託,不要約我一起回家。所以我跟他說:「我爸來接我。」
他說,噢……好吧,下次再約你一起。
但其實我爸沒有要來接我。我站在補習班門口假裝等人,盤算著他可能已經走遠了,我才邁開腳步,卻沒想到才過了一個轉角,江毛就從Seven走出來,當場被他碰個正著,我百口莫辯。
不知道江毛是沒心眼還是真的傻,看見我的當下竟然笑了起來,半開玩笑說:「啊你不是說你爸來接你?」
我說,喔,他剛叫我自己回家。
我走得很急,盡可能和江毛保持一段距離,他被落在後頭,只聽腳步聲就可以聽出他很努力地想趕上我。
反正我們兩個無話可說,早點到家就解脫了吧。我心裡這樣想,我覺得江毛也是這樣想。
但是我走在前面,竟然聽到江毛的喉嚨發出細細碎碎的雜音,像是在思考要和我說什麼一樣,過了幾秒鐘,江毛用他極為緩慢的語速說出:「欸,那天謝謝你喔。」
我感到困惑,我說,蛤,什麼?
「你如果沒有到後走廊洗便當,我應該更慘。」他走到我旁邊和我並行。
「喔,沒事啦。」我根本沒有打算要幫你啊,只是老師剛好回來而已,拜託你不要覺得我們是朋友。
民權東路五段上,水族店連著一家一家開,放眼望去,玻璃櫥窗裡全是透著藍紫色光的水族魚缸,各色魚種悠游其中,像是滿箱滿瓶華麗的夢。
補習班下課後,只要經過這裡,我都會多停留一些時間,身上的書包很重,魚看起來很輕,魚尾輕飄飄的,況且大家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其實也挺好的,如果江毛是魚,如果班長、阿昌、我和風紀都是魚,上一秒討厭誰,下一秒就忘了。
今天也不例外,我又慢下來看魚,江毛也跟著把腳步放慢。然後我聽見江毛在我身後說:「你看,牠在咬牠。」
那是養著孔雀魚的水族箱,一隻藍色豹紋魚尾的孔雀魚正被另一隻孔雀魚追著,才停歇一陣子,又換別隻來追牠,那隻藍色孔雀魚的魚尾殘破不堪、魚身褪白,命在旦夕的樣子,仍然逃不過被追逐的命運。
「要跟老闆講嗎?」我隨口問江毛。
「我覺得反正牠快死了。」江毛沒有再多看那隻魚一眼,逕自往前走。
我心裡的想法竟然是,還好江毛的答案不會讓我認為他善良,如果他並不善良,我就不會對不起他。
可能是受到水族魚的啟發,或是這段路的沈默真的太長,江毛用他緩慢的、含糊的聲音問我:「你有養過寵物嗎?」
我說,沒有。但想想又覺得不太對,改口:「國小自然課養的蠶寶寶算嗎?」
「我國小也養過,但上完課之後我就忘記牠們去哪裡了。」江毛說。
國小四年級的自然課結束之後,我好像也忘記我的蠶寶寶去哪了。
那時候班上的窗台會放滿養著蠶寶寶的紙盒,上面戳幾個小洞,一些肥大或枯瘦的蠶寶寶會在裡頭蠕動,啃食桑葉。
蠶寶寶很脆弱,會被螞蟻搬走、吃到有水的桑葉會拉肚子、會得軟化症,十歲的我們剛知道原來自己擁有掌握一個生物生死的權利,熱情滿溢、悉心照料,把每隻蠶寶寶都當作寶貝,生怕一不小心,蠶寶寶就會死。
蠶寶寶只要一死掉,牠的主人就會在班上哭一個下午,大家陪他找個花圃,把牠埋進去,為牠念祈禱詞,祝福牠下輩子不要再當蠶寶寶。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直到班上發生了那樣一件慘劇。
有天剛上完數學課,坐在最後一排的同學拿著幾個銅板,急急忙忙趕著到合作社買零嘴,椅子往後一挪,腳一踢,放在腳邊的那盒蠶寶寶被踹了出去,一隻蠶寶寶從盒中騰空飛出,落地後好巧不巧被另一個趕著到合作社的同學踩到,他的腳底和地板上都沾黏了蠶寶寶綠色的體液,他看了看地板,露出無法理解的神情,說:「好噁喔。」
其他人,包括我,蜂擁而上,對著命案現場大驚小怪:「蠶寶寶的血是綠色的!好噁喔,怎麼會是綠色的?」
像是蠶寶寶體液的顏色比牠被踩死的事實更值得討論,才幾週的時間,從覺得自己對他們的生死應該負責,到後來變成肇事逃逸的犯人、重大秘密的發現者。
後來班上開始興起一股奇怪的作風:利用蠶寶寶惡作劇。
有時候會看見一隻蠶寶寶在女同學的長髮上爬、有時候會掛在音樂老師的裙子上、有時候被放在某個人的椅子上。總之,如果一不小心沒有注意到的話,地板上或身上就會沾到蠶寶寶綠色的體液。剛開始,女同學還會尖叫、會哭、會去向老師告狀,但是久而久之卻變成班上的相處模式,大家開始忘記蠶寶寶是一種有生命的活物,死了就丟垃圾桶,再沒有人替牠好好埋起來,或是哭一下午。
每個禮拜,自然老師都會檢查大家的飼養狀況,坐我前面的男同學這個禮拜玩得太過火,上課前才想起這件事,轉頭問我能不能借他幾隻,上完課就還我。
我跟他說,我怎麼知道你到時候還我的還是不是我的?
他想了想,說:「不然我用螢光筆在牠們身上做記號?你就知道哪幾隻是你的。」
我還是沒搭理他,但最後卻看見他的螢光筆塗在別人的蠶寶寶身上,放進他的紙箱裡。
上課的時候他沒有被自然老師責備,還得到了兩張乖寶寶貼紙,但是隔天,班上後頭的垃圾桶裡,多了兩隻螢光色的蠶寶寶屍體。
他表現得像是不知道把螢光筆塗在蠶寶寶身上會害牠們被毒死,但我想那兩隻蠶寶寶原本的主人也並不在意自己的蠶寶寶是為什麼死。
無論如何,我的蠶寶寶沒有減少得活了下來,幾乎每個禮拜都可以從老師手上拿走五張乖寶寶貼紙。蠶寶寶跟著這學期自然課的進度,慢慢長成課本上面的樣子,越長越肥、越來越結實,幾隻蠶寶寶開始吐絲。
我的房間不大,床頭旁邊就是書桌的桌角,蠶寶寶結成繭的那天晚上,我就把紙盒放在桌角,好讓我每天早上醒來時,都抱有一個期待,可以第一眼看到牠們羽化成蛾的樣子。
十幾天後的某天清晨,我隱約聽見紙盒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天還沒亮,整個房間都是夾著灰的淡藍色,像沉在海底。因為看不清楚紙盒子裡的樣子,我跳起來,打開檯燈,看見兩隻雪白的蠶蛾正在破繭,牠們的身子有些濕,頭和胸露在繭外,努力爬出來的模樣讓我想到綠豆芽破殼而出的樣子。
我捧著紙盒,一路跑到教室,隆重地向大家宣布:「我的蛾孵出來了!」
同學們擠過來,指著我的紙盒,議論紛紛:「牠們在交配欸!」、「真的耶,在交配欸!」、「牠們要當爸爸媽媽了!」
紙盒裡,牠們尾對尾,靜止不動像兩尊小小的、雪白的雕像,時間落在牠們身上是安靜的。但當時我們不知道這是他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場儀式,也不知道牠們其實已經沒有時間作爸爸媽媽了。老師沒有教的事情,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多了。
另一件老師沒有教的事情,是在這學期的自然課結束之後。
暑假期間,蠶蛾生下來的幾百顆卵,孵化成幾百隻芝麻大小的蟻蠶。我還是會繞到學校附近,一間幼稚園的矮牆邊採一小袋桑葉,回家洗乾淨、再用衛生紙擦乾,但是隨著幾百隻蠶寶寶蠶食鯨吞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的熱度也降得飛快,想像這幾百隻蠶寶寶長成幾百隻蠶蛾,交配之後又產下卵⋯⋯像是繞不出去的迴圈。
我甚至在晚上開始作惡夢,房間依然是清晨時夾雜著灰的淡藍色,但當我打開桌上的紙盒時,竟然飛出幾千隻蠶蛾,貼滿天花板、牆壁、房間裡所有的傢俱,牠們交配、產卵、孵化,接著蠶開始以飛快地速度啃食我的房間,房間裡千瘡百孔。
然後我就被嚇醒了。我哭著跑去找我媽,跟她說:「我不要養蠶了!我不要養蠶了!」
我不知道不養蠶了要怎麼做,老師沒有教,我媽也不知道,她哄我:「不想養就不要養。」
我問她,那怎麼辦?要跟老師說嗎?
「跟老師講有什麼用?我們明天拿去放生吧。」她思考了一陣子才說。
「放生會死吧?」
「不會啦!我們把牠們放在那棵桑樹上,牠們有東西吃,不會死。」她說得斬釘截鐵。
我當下確實被我媽說服了,罪惡感退卻了大部分。可當我端著紙盒站在桑樹前,我卻把紙盒塞到我媽手上。
「妳放,妳說要放生的。」我說得理直氣壯。
「奇怪了,你自己要養的,怎麼都丟給我?」我媽開始碎念。
「又不是我要養的,是學校叫我們養的。」
我回得讓她沒法反駁,無奈之下將紙盒打開,把蠶全都「撒」出來。沒錯,是撒出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幾百隻蠶,稀稀落落地被撒在那棵桑樹上,像散落一地的棉花糖。
罪惡感很快襲來,燈熄之後,我不得好眠,夢裡都是綠色的、黏稠的,從四面八方溢入房間,那些綠色讓我想起蠶寶寶的體液。隔天一早,連早餐都顧不及吃,匆匆跑回那棵桑樹邊,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像我媽說的一樣有東西吃所以沒有死。
但親眼目睹遠比我的噩夢還要令人作嘔。
幾隻蠶正在被螞蟻搬走,另外一些則被螞蟻啃食得支離破碎,像是被撕碎的棉花糖,而蠶桑上活著的、蠕動的那一些,我則失去帶走的勇氣,想著下雨牠們就會死、螞蟻來,牠們也會死。
走之前我想到老師解釋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想到這,我的步伐變得果斷了一點,罪惡感煙消雲散。
江毛聽完我說的故事,沈默了半晌,然後說:「喔,這還好啦。」
「是喔?」我不知道他的「還好」是在安慰我,還是他真的覺得這樣沒什麼。
兩個女孩捧著一袋金魚從其中一家水族店裡走出來,插在我和江毛的前頭,小心翼翼捧著金魚的樣子像捧一顆易碎的玻璃球。但隨即想到這一路上的水族店裡,每天都有幾隻魚正在赴死,而老闆早就覺得習以為常,將魚屍丟進垃圾桶,像我記憶裡被撒在桑樹上的蠶寶寶。
「我前陣子養過楓葉鼠。」江毛邊說邊用兩隻食指比劃出大小,約半個拳頭:「大概這麼大,但其實也不算是我養的,是住我隔壁的堂弟。」
我沒有多問江毛楓葉鼠的事情,水族街已經走完了,我加快腳步,感覺到江毛一喘一喘地跟在後頭。
江毛說,那隻楓葉鼠白天窩在木屑堆裡睡,到了晚上變得好動,踩著滾輪跑,聲音大得能穿過房間的木門,打擾房間裡看書的他,他去看牠時,牠沒命地踩著滾輪跑,像是消耗生命一般地跑。
江毛這樣敘述那隻楓葉鼠的時候,我把滾輪想像成一台紡紗車,那隻楓葉鼠是纏在上頭、逐漸耗盡的線球。
江毛還說,他的堂弟喜歡帶同學來家裡看那隻楓葉鼠,把牠握在手掌心上,看牠因為藏了許多飼料而鼓起來的臉,或是讓牠沿著手臂爬,從肩膀到後背、從大腿到腳趾。
那隻楓葉鼠是公的,江毛的堂弟一時興起,決定為牠找個女朋友。
女朋友找來沒多久,很快他們就有了五隻小楓葉鼠。但是江毛的堂弟只是個10歲的小孩子,小孩對生物的責任感隨著夏季一路來到冬天,與氣溫一同驟降,忘記五隻小楓葉鼠握在掌心上還是溫暖柔軟的。
我雖然對楓葉鼠的話題不感興趣,但畢竟是一起回家的人,客套問話還是必須,所以我問:「那後來呢?楓葉鼠還在嗎?」
「當然沒有啊,後來全部死掉了。」江毛回答得理所當然。
「喔⋯⋯小老鼠還是比較難養吧。」我其實並不關心,只是隨口說說,反正再過個馬路,轉幾個彎,我就到家了,可以結束這段對話了。
「其實不是耶⋯⋯」江毛的尾音拉得有些長,似乎在思考該不該說。
綠燈了。我跟江毛一前一後過馬路,車子在斑馬線旁整齊停下,車燈照著我們的腳下。
「告訴你啦,是那個啦。」江毛和我並行,指著不遠處一閃一滅的黃色燈光。
黃色的鐵皮車體從車陣中擠出,然後是《給愛麗絲》的熟悉音樂,居民魚貫而出,聚集在垃圾車的身側,一瞬間我想起紀錄片中附著在鯨魚身上的長印魚,大廈和矮房則是深海裡的水草。
「跟垃圾車有什麼關係?」我把心思抽回來,問他。
接下來江毛鉅細彌遺告訴我的事情,足以讓我回到家後依然隱隱作嘔。
江毛的堂弟不知如何處置那五隻小楓葉鼠,他問了許多人,但仍然沒人願意接手,後來,江毛的堂弟跑來問江毛。
江毛的堂弟說,哥哥哥哥,那五隻楓葉鼠你拿回去養好不好?
江毛說,不要,你那兩隻大的也幾乎都是我幫你養啊,要不然你問問看還有沒有別人要收。
江毛的堂弟一點辦法都沒有,晚上,他把同學們找來家裡,四、五個十歲大的小孩坐在籠子邊不知如何是好。
這個時候,窗外《給愛麗絲》的音樂響了起來。
只要有一個人聽到,並且將眼神裡的意思示意給其他人,訊息便會快速串聯,幾個小孩子都知道待會兒應該做些什麼,如果沒有人反對,那麼行為就成立。
江毛的堂弟從廚房的小抽屜裡抽了一張塑膠袋,將小楓葉鼠放進去的方式像是從大合菜裡打包,一隻、兩隻、三隻⋯⋯
這一切,江毛都在一旁看著。
江毛的堂弟捧著塑膠袋,塑膠袋裡的小楓葉鼠溫溫的,但正在失溫,像外頭正在下墜的夕陽,徒留涼意,江毛汨汨出汗的雙手也是涼的。
「⋯⋯這樣就可以了吧?」其中一個小孩開口。微胖的小孩,臉上大痣小痣散盡。
江毛這才開口,說,不行。
小孩們看著他,他走進廚房裡,拿了一個粉紅色的垃圾專用袋,說:「要用這個。」
從下樓到與鄰居閒聊,再轉為一臉茫然地等著《給愛麗絲》逼近。江毛都陪在那群小孩的身邊。
亮黃色的垃圾車逐漸靠近,丟垃圾的居民蜂擁而上像吸附在大鯨魚身上的長印魚,然後紛紛散去,江毛的堂弟才捧著那包看起來「沒什麼東西」的垃圾專用袋上前,像要奉獻出重要之物,眼睛一閉,袋子一甩,就進了「鯨魚」的嘴巴裡。
「我還轉過去看。」江毛說,說得淡然。
「看什麼?」我故作鎮定,即使他沒說的畫面已經在我腦海裡生成。
「就那個垃圾袋的樣子啊。」
媽的⋯⋯我低聲說。
「我轉頭過去的時候,袋子變成紅色的。」
「媽的。」這次我真的喊出聲,手腳退溫,變冰冷。
「就跟你弄死的蠶寶寶一樣啦,但是蠶寶寶是流綠色的血,楓葉鼠是紅色的。」江毛若有所思。
一個暗紅色夾克的男人與我們擦肩而過,我們靠牆,他靠車道,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臉,但能嗅到他身上的菸草味,還有附在夾克上,衣櫥裡老舊的霉味。
男人經過我們之後,我才跟江毛說:「不一樣好不好?」
他有些困惑,那雙單眼皮看起來更無神,說:「哪裡不一樣?」
「就不一樣啦!」
我才沒有弄死蠶寶寶,又不是我弄死的,是我媽把他們撒在桑樹上,我甚至隔天還跑過去看他們是不是好好的。我沒有弄死他們,班上殺蠶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做。我跟江毛不一樣,江毛把垃圾專用袋交給他堂弟,他是共犯,我不是,我沒有實際作為。
我只是個旁觀者。
「你生氣喔⋯⋯」江毛跑到我前面,不知所措。
我說,沒有。
他小心翼翼看著我的臉,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面紙,遞給我。那個動作看起來比較像是討好。
幹,鼻水又流出來了。
我用手背把鼻水擦掉,略過江毛。後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能想像江毛正把面紙塞回口袋,那張狼狽的臉。
我們又過了幾個十字路口,我一直好奇為什麼他的方向和我相同,所以我問他:「你家在哪?」
他說,再過一條街,那邊有個小的鹽酥雞攤位,然後我就要右轉了。
他說話的語氣又變回剛開始和他有交集的時候,緩慢、欲言又止,像是對自己沒什麼信心,可能是剛才我的態度又讓他退回起點。
但是怎麼可能因為補習班坐在我旁邊、遞了面紙給我、一起回家,我和江毛之間的關係就有所改變?這裡不過是個停駐站,我們真正社交的場域,應該是在有著班長、阿昌和風紀的學校,那裡才是我們所處的社會。
快要走到江毛說的那個街口時,江毛說:「那我等等往這邊。」
我點點頭,沒有想要多說什麼。但是過了幾秒,江毛的聲音又傳過來,他說,欸,幸好你跟班長他們不一樣,不然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講話。
嗯,我跟班長他們不一樣。跟他們比起來我甚至還是清清白白的,我看過無數次他們追逐江毛的樣子,班長邀請我拿紙球丟他後腦勺的時候,我把紙球還給班長,我說我丟不到;阿昌下課時把江毛的鉛筆盒丟過來叫我藏好,我放在桌上,說我要去上廁所;風紀把江毛關在廁所掃具室的時候,要我幫忙把風,我說,老師要我去辦公室找他。
跟他們比起來,我什麼都沒有做。但是每當看見江毛的時候,總是會有種莫名的罪惡感,我討厭這種罪惡感,像看見水族店裡瀕死的孔雀魚、桑樹上被啃食的蠶,或是被關在副走廊毫無反抗能力的江毛,而我什麼都沒有做。
我就是看。
江毛又說:「學校見啦。」他的聲音輕快,像是找到好朋友。
我聽出他語氣裡的期望,他的意思是,從此之後我和他勢必會被綁在一塊,因為我對他有一份同理。
我對江毛的期望感到害怕。然後我聽到我自己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在幾乎沒有什麼人的街口特別清晰。
我說,江毛,在學校不要跟我說話,明天之後也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遠處傳來狗吠的聲音,我看見江毛轉頭過來,認出他眼神裡的失落。
而我只想作一個清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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