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目光越過長長一列等著辦事的讀者們,就可以從在最隊伍尾端的那片落地窗看到,戶外的晴空中有朵非常濃郁的白雲緩緩漂浮著,彷彿天空之城躲在後頭,白雲是為了掩蔽它移動的道具;平時我可能還有點閒情,在櫃檯放起那首經典主題曲或對著那朵雲默念「巴魯斯」,但我只希望今天這間門庭若市的圖書館也可以躲在雲層裡;可因為最近圖書館即將整修,許多服務都將暫時停止,也可能和最近興盛的傳染病讓大家都選擇躲在家裡啃書有關,想躲在雲層裡的我已經處理了數小時的人龍。
「如果有本書被丟在無人島上,這本書和全頁空白的書有什麼不同呢?」她嘆出聲的時機和厚重精裝書被放到桌上發出聲響時相同,彷彿那嘆息的重量也具象化一般。
這位發出沉重嘆息的並不是總和我一起值班的「她」,而是大概兩個月前開始來打工的大學工讀生,雖然讀的是生物系,但也喜歡鑽研哲學問題,時不時就會像這樣開口說出意義不明的名言、詩詞或問題。
「有哪裡一樣嗎?」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接過她的話,雖然沒有平常那樣的心思和她展開哲學討論;但不回應的話,讓一堆人看到她自言自語的也不太好。
但她卻沒有再把我的球接過去,又說:「如果有個人年老時寫下自己的自傳,卻未被任何人所閱讀和證實過,她的人生是真實存在過的嗎?」
原來是自己在照樣照句嗎?可惡。
「小姐是在思考那個問題嗎?」在我面前的讀者忽然出了聲,我抬頭一看,是那常來,留著如聖誕老人常見印象般的雪白長鬍,散發出渾身哲學家氣息,現實工作卻是經營寵物咖啡廳的老先生:「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是在想這個問題吧?」
這倒好像有聽過,但在老先生後方傳來示意正等候著的輕咳聲,他會意地朝我點頭露出學者般的微笑,就抱起書走了。但又一個聲音接過他的話,是在她正前方大概正讀大學的讀者:「其實這問題一開始是個物理問題喔,聲音是波動的震盪到我們的耳朵裡才叫聲音,所以沒有人的話就沒有聲音喔?」然後他也識趣地讓給後頭排隊的讀者。
她好像沒意識到交談的對象開始變得有些複雜,又繼續提問:「所以我們可以說那棵樹不存在嗎?」還不忘提醒:「對了,需要請您注意還有兩本書快到期了。」
沒想到剛才還咳嗽示意的中年媽媽讀者,在還雜誌後也留下一句:「我覺得也不行耶,因為不管我們有沒有聽到,那樹就是倒在那裏啦,」
「那人也是一樣嗎?即使身處無他人的森林,任何人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能說自己存在嗎?」她為眼前讀者刷書的動作慢了半拍,又問:「這樣一來,如果真正想明白的事就存在於自己腦海裡,還有必要和他人交流對話嗎?」
彷彿已經建立起共同瞭解的模式,借書的讀者也當作是自己被問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吧,不是常說每個人都是其他人的鏡子嗎?」,然後我前面的讀者又接起這球:「但能清楚意識到自己活著的,不還是自己嗎?」
「那也得要靠外觀的體驗才能意識到自己存在這件事吧?」下一個讀者再回到。
不知不覺,這一群只是剛好等著辦事的讀者,彷彿變成雅典時期輪流向蘇格拉底請教的學生一樣,展開交互輒問,後到的讀者們看到前頭的人這麼做,不知為什麼也相當默契地聆聽前頭的對話,準備好自己的一句回答或質問,而且說完就乾脆地離開。引發這連鎖效應的她則保持著一臉冷靜,只是邊做事,偶而點點頭插入幾句新的質問拓展主題。
這不可思議的超現實景象讓我空出手時捏了捏自己的臉頰,以為自己是不是又打起瞌睡,但這若不是我的白日夢,又是什麼奇怪的現代主義快閃行動劇嗎?
甚至有名讀者離開前很開心似地對我說,「這還挺有意思,以後可以也辦這樣的活動嗎?」我只能露出尷尬的微笑說會再和內部討論,在做事的同時不由自主被他們一來一往的討論,拖進思考起自我存在的輪迴中,同時在心中暗自決定以後就把她叫做蘇格拉底。
落地窗前的隊伍總算消化完畢,那朵天空之城所在的雲也在夕陽的餘暉下飄遠,蘇格拉底也下班了.帶走她心中或許增加更多謎團的疑問。
「嗨,今天人很多吧?」她來接替我值晚班時,詫異地問:「你怎麼了?倒成這樣子。」
「妳覺得我到底存不存在呢?」我攤在椅子上,無力地轉了一圈。
「什麼?」她疑惑了一下,但馬上有所意會地說:「啊~你和她排班也遇到啦?」
「妳也碰過?她也和讀者一問一答起來嗎?」
「那又是怎樣?」我把下午發生的事說了,她靠在桌子上也聽得一楞一楞。
「我是聽說她只要一太過深入思考某件事就會變那樣,心流嗎?都會講出來,沒想到還會變成這樣啊?只能說幸好我們圖書館的讀者都很健談。」該說健談還是單純?
「我現在還只想著樹,如果我把主詞換成人,我可能會開始搞不懂我和這罐膠水有什麼不同,哪個才實際存在於這世界上。」我舉起專門修補書籍的膠水,也許我腦袋裡的東西和這差不了多少。
「那就別想啦!還是想想下班後要吃什麼吧。不過,其實她的問題還是挺有意思的啊,雖然我想了兩分鐘,就把她的臉書帳號丟給我一個哲學系的朋友,讓她去應付了,聽說她們聊得還挺開心的。」
那看來就是還沒討論出個結果,她才會又陷入那想到什麼問什麼的心流嘛;不過,這該不會是擁有一個哲學家朋友最大的好處吧,讓她去應付另一個嗨起來的哲學家?
「真是高招。」我拱起雙手致意性地晃了晃。
「你在說什麼啊?不過主任好像很喜歡她呢。說就是需要她這樣無法預測的孩子,才能為圖書館帶來新氣象。」
「但我記得妳曾經跟我說過,她來面試的時候說她的未來志向是什麼來著?」
「跑酷大師。」她聳聳肩似乎很敬佩地說道:「這就是所謂的斜槓青年吧!」
「這斜槓真的很斜呢。」
我幾乎可以鮮明地想像她踩在斜槓上,在敏銳的心流中,一往無前地奔跑,即便沒有人與她同樣身處在斜槓的高空上,聽到她連番發出的詰問,那樣的她還是確實地存在著吧?
雖然她本人可能也根本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