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故重看了一次菲利浦.狄克(Philip K. Dick, 1928-1982)於1968年出版的小說《銀翼殺手》(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重新思考了其中一些主題。
我一直都覺得創作與作者本人的經歷勢必會有些關連,其所關注的議題、重視的情感與曾有的經歷都會反應在作品上。《銀翼殺手》小說中,有一個改編電影版裡面幾乎被完全移除的主題:寵物。小說裡,活在戰爭災變後的地球上,能夠擁有一隻真實的、活著的寵物,是作為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後虛榮;故事開頭,主角狄卡德與妻子伊蘭只有一隻電子羊,即便他們將「它」當成一隻真的羊去養,狄卡德依然渴望擁有一隻真正活著的羊,讓他「可以跟大家說本來那隻是假羊」。
過去在討論為什麼《銀翼殺手》的世界觀中,養一隻真的寵物這麼重要時,我們通常是直接從書中世界觀、設定的角度去討論;除了作為一種身分價值的象徵外,那也是一個寂寞的地球人所能獲得的少數陪伴與溫暖。然而,在瞭解到PKD的半生經歷後,那種「渴望真的擁有寵物」的心境,或許也是來自於他人生際遇的縮寫。
我們——我太太克蕾歐和我——非常非常窮。我們一點都不喜歡貧窮。貧窮不會塑造個性,那個說法是一種迷思。但貧窮的確讓你很會記帳,你會很確切地數錢,一次又一次地數著一點點的錢。在離家去市場買菜之前,你確切知道自己能花多少錢,要買什麼。因為如果沒算好,第二天就沒得吃,或是第三天也沒得吃。
在這個五〇年代,我在加州柏克萊的聖帕布洛街上的「幸運狗寵物店」,買到一磅的絞馬肉。我是個貧窮自由作家(這是我第一次承認)的原因是,我非常害怕權威,像是老闆、警察、老師等等。我想當自由作家就是為了做自己的老闆,這很合理。我辭掉唱片行裡的工作,整夜寫著短篇小說,有科幻小說,也有主流的小說……然後賣著科幻小說。我不喜歡馬肉的味道和質地,它太甜了……但我同樣不喜歡每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早上九點整站在櫃臺後面說,「小姐您好,能為妳服務嗎?」。我喜歡被踢出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因為我不肯上後備軍人課(老天,穿著權威服裝的人就是一種權威!)。突然間,在我付三毛五給「幸運狗寵物店」的服務生時,我發現自己再一次面對自我的敵人。莫名其妙地,我又一次面對了權威。我忘了你是逃不開自我敵人的。
服務生說,「你買馬肉是要自己吃的?」
這段文字取自PKD短篇集《關鍵下一秒》(The Golden Man, 1980)自序,講述了他在窮困潦倒的創作初期,必須要裝作自己有養一隻狗,並以此為藉口購買相對便宜的馬肉來裹腹。這樣的處境,是否也曾讓他夢想自己有能力養一隻真的狗呢?要說這樣的經歷沒有影響PKD創作《銀翼殺手》,我是不相信的。
「『它』是真的嗎?」
「不知道,自己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