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應該有所秉持。他秉持什麼呢?他超越功利,俾倪權勢以肯定人性的尊嚴,崇尚自由和民主;他關懷群眾但不為群眾口號所指引,認識私我情感之可貴而不為自己的愛憎帶向濫情;他的秉持乃是一獨立威嚴之心靈。其渥如赭,其寒如冰,那是深藏雪原下一團熊熊的烈火,不斷以知識的權利,想像的光芒試探著疲憊的現實結構,向一切恐怖欺凌的伎倆挑戰,指出草之所以枯,肉之所以腐,魍魎魑魅之所以必死,不能長久在光天化日下現形。—— 抄自楊牧《一首詩的完成 · 抱負》
以功利眼光來看,楊牧是一位成功的詩人,也是少數被上天溫柔善待的詩人。戰亂的煙火停熄於他懵懂的幼年時期,六歲入學始習中文,學業平順,東海大學畢業即赴美國愛荷華求學,年輕就獲得文藝上的肯定,他是詩人,也是享譽國際的文學教授。順遂的人生並沒有妨礙他寫出優秀的詩作,反而讓我們有機會更接近他的心靈。
受過重傷的人,總是比較曲折難以親近;而幸福之人,如果他剛好具有真誠、良善的性格,又能以其敏銳易感之心領略人情智慧,用開闊的胸懷容納世界,那他必定能成為最好的帶領者。這本《一首詩的完成》就是他寫給青年詩人的書簡,共十八篇章,優美綿密,不宜高效閱讀,最好一天一篇,慢慢讀,慢慢想,放在心裡細細體會。
我讀書有狼吞虎嚥的毛病,把許多好書都給糟蹋了。多年前剛拿到這本書也是不管不顧硬吞,吞不到幾頁就噎到,放回架子上。隨著年歲增長,心性更優緩才又翻開,我已不是青年,才終於有點領會書中字字句句間的深意。
今天抄的這段,出自首篇——抱負。以詩做為人生抱負,無疑是宏偉浩大卻危險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才需要有所秉持,以「其渥如赭,其含如冰」之心志,「指出草之所以枯,肉之所以腐,魍魎魑魅之所以必死」。寫得多麼不直白,語言新鮮,意像壯麗。這是寫詩的筆法,閱讀者一方面要運用理智分析,另方面要用直覺去感應,以這種方式傳遞的訊息特別深刻雋永,擁有強大感染力。
我常覺得政治家的演說極富詩意,他們總能把語言的感染力發揮得淋灕盡致。從政之人,內心必定熱血澎湃吧!此亦為詩人特質。
小說家寫散文,聰明風趣,活潑放肆;詩人寫散文,千回百轉,撩動人心。讀這一段詩人的秉持,我當下還真的有那麼幾刻鐘完全俾倪了「按贊數」跟「粉絲數」(是嗎?)。詩人的秉持是嚴肅的,是負重前行,是一生的守諾。楊牧在開篇第一章就告訴我們,走文學大路,要做好心理準備,一路多凶險,絕對不容易,當然也必定精彩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