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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去看《千日千夜》時,電影館大廳在播《誰先愛上他的》配樂「
悲傷峇里島」。我以前沒有聽過這個慢板,直到最近,我為了寫點小說而必須進入一種心境:「多渴望你給的自由,帶我感受最當初那一陣溫柔的風。」
稍早讀了導演
專訪,洛伊安德森說:「(相較起過去作品)《千日千夜》有更多的悲傷。意識到生命正在過去,逐步消失的悲傷。有一句台詞是從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偷來的。其中一個角色說:『已經九月了。』如此憂鬱,僅一句就滿溢了生活消逝感。這是電影的第一句對白。」
在戲院裡,我凝望一對坐在長椅上凝望遠方的男女,不知道誰會先出聲嘆息。我悄悄想,我寫過的吧,那份不停易手的淒涼。我寫:「這已經是三月。」在一個九月。那個時候我覺得一切好遙遠,明年好遙遠,春天的乍暖好遙遠。我永遠無法先知,我將在另一個三月看到一部電影,而它的開頭是:都已經九月了。
「然而她只是再度出現,抽著她每週三例行的紅豆菸,對我露出慣常無害的微笑。這已經是三月。」小說是這麼流動的,我卻總是在書寫之後才弄懂每個字的由來。某天,是個十一月,我在台南,不斷想著另一個人在倫敦所見的十一月。我寫日記。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靜靜寫些沒人看見的東西。我經過一台銅鑼燒餐車,聞到那軟軟淡淡的香氣,以及一首兒時練書法臨摹過的詩:「紅豆生南國,春來......」我愣住,然後把所有的暗示全部連綴於此刻 ── 無盡的此刻 (endlessness)。是的,每一樣般配之物,總會在屬於它們的恰當季節再度出現。
《千日千夜》最後一幕特別感動我:荒涼的路上有車拋錨,駕駛只好打開引擎蓋,試著挑出合宜的作法。影框之外,有光照著塵土與廢毀如同照著一個窗明几淨的房間。這樣殘酷而溫柔的畫面,隱喻著人生道路上某種幾近懸疑的困境:有時候你就是被迫停住了,原因未明,但反正無法繼續往前,也沒有人能趕赴來幫你;你拼命想記住一帆風順、目的地近在眼前的感覺,同時努力解決自己所深陷的狀況。「我看見一個男人,他嘗試重新上路。」我想可以這麼造句。
導演早期作品《啊!人生》也非常好看。他的電影都讓人有種在無盡延伸的畫廊裡迷路的感覺,其中有段夢境婚禮更是絕美:屋內幻化為車箱,伴著旋律與黎明天色,從曠野駛入城鎮。片頭題字是歌德的詩:
活著的你
且滿足於溫暖甜蜜的被窩吧
在忘川的寒波
拍上你閃躲的腳之前
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 (2014)
散場以後在河岸散步,我想著九月 ── 無比炎熱、勾著虎牙的九月,感覺優雅和心軟。幾日後讀馬欣
影評,她寫:「我們也看到一群人在外面飄著大雪的咖啡廳裡坐著,各自困在自己漫天雪花的困境裡,看似坐困卻也有人說很美。這無非是生命本質。我們點選的可能無助於我們的人生,我們困守的不見得都是我們的價值,但因為這樣各自美也各自醜,只因能綻放的都是被栽在有限裡。」
只因能綻放的都是被栽在有限裡。快到家時,我心裡已然住進了那群虛構出來的神經病。他們重複地述說:「很美,不是嗎?一切都很美。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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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高興的一件事:釀電影選用了我的影評投稿。收到回信的一刻有種不愁吃穿的錯覺。那篇稿子寫的是《外出偷馬》,我近期極喜愛的一部電影。某個早晨老木讀完(她慣例幫我審稿),說很喜歡那些譬喻,甚至還在筆記本裡抄下幾句。我差點哭出來,畢竟那無比接近我在書寫工作上的終極盼望了:有人抄抄我的字。如此低空,然而我視之重大,因為我抄過的所有字都是曾經救過我的 ── 抄寫如誦讀,我渴望我的東西能讓人設法延續那個相遇。但願這篇文章得以快快與各方讀者見面。
然而老木見我稍微感動,立刻補刀:「難怪你得一直睡,寫這個真的太燒腦了。」
3
午後攝取咖啡因:濾掛咖啡攪拌少量蜂蜜,或者小小一杯手沖。午夜則是各色酒精:常溫紅酒,冰鎮後的白葡萄燒酒,滾在背袋裡浸濕了書頁的橘味香檳酒,拉環一開就狂冒泡。我想起最近讀的一本小說,它形容「失望透頂、再也快樂不起來」的味道是橘子皮。我在甜酒裡喝不出這種口感,只有愉快、爽俐、輕盈。這輩子如果能過得像甜酒,大概沒人捨得死。
沒掌握好洗衣時間導致有點蠢的下場:出門穿睡衣,上床穿牛仔褲。倒也不算不舒適,感覺像醒在一個紙袋裡,而那個紙袋壓在帆布帳篷裡。
四、五月原本排定行程的影展,因為疫情愈趨嚴重陸續取消。我窩在空蕩蕩的電影院裡感到些許悲哀,隨即重振心情,打算這些日子多讀點書。恰巧最近得到了一本貓書和一本狗書 ──《貓的癡情辭典》和《
尤里西斯的狗》,各有富麗怪奇之處(「富麗怪奇」一詞借自某部落格
好文)。剛看完的書是《在世界的盡頭找到我》,為《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續集,然而看了半本才出現 Elio 著實惹人火大。另一本《她的身體與其它派對》就甚好,作者自比「閣樓上的瘋女人」,其文風畢竟太酷:斑斕,詭譎,陰險,某些時刻甚至是刺激的。文字冷靜故事卻瘋癲,凡生而為女子皆能偷嘗一點竊笑 ── 那四面眼光的殘暴,宿命式的痛楚,與生俱來的隱忍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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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法公主:「大腦要用在夢裡,心就會在路上。」
黃以曦:「像是哈洛.品特筆下的角色,專注到『只有腦袋』的人,即使是愛,他也是通過腦袋來進行,思考著要如何描述感受 ── 類似這樣,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可以脫離智性的存在,即使是感受,他也得充分獲得話語。」
其實我也是越來越少「什麼都不想」的經驗了。總是飛速落入「如何複寫這一刻」的思緒,那感覺有點像瞥見任何景色就反射性舉起相機的遊客。當然我能將此現象視作某種長久堆積和牽連、線路複雜的直覺,以服務虛構、以歷時更多層次的視域,觀看之外仍有觀看...... 但我永遠期待讓我失語的強烈現場。像是詩歌、睡眠、天災奇景、用藥過量 ── 被引發的想法有時比我自己深刻。又見蕭詒徽的貼文,探問事物本質與人對該事物的想法,其輕重先後:例如你在湯裡發現一隻死蜘蛛儘管挑出依然難以下嚥,但若服務生率先發現而把蜘蛛弄走,你仍能如平時一般飲用,湯本身卻其實沒有不同。最後他寫:「『即使靠近了事物的本質,也沒有改變對它的想法。』我無法想像比這更好的狀態了,幾乎可以當成祝福送給愛過的人。」
也許迎面當下,無論怎樣的反應,都是製造著一種表面結局:你如此想像,如此移步,緊隨著當下發覺的純粹性感觸。現實既有它的平行宇宙,何況腦內劇場。「什麼都不想」並非空蕩地被篩過,而是內心有另一種語速已然超過了平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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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會過去
美也會過去
你留下來就好
昨日,二伯從西班牙打電話過來,瘟疫蔓延時,老爸叮嚀他別出門,自己小心。我想起這個長輩總是極神秘的。他在馬德里做街頭畫家已經二三十年,鮮少回過台灣但其實頗為窮困,仰賴兄弟們好意的經濟支援,不然早就客死異鄉。老爸描述起這個二哥總是無法苟同:自以為藝術家,什麼也不懂,活在一個沒有他人的世界裡。我起初是崇拜的,後來不免覺得有些下場悲涼。二伯和大家一樣成長於深山農村,兒時超恨勞動,隨後超恨勞動社會;念美工學校,年輕時做過電影院繪製海報刊板的學徒,但他認為按照別人的要求畫畫以換取生存機會太可悲了。然後就是流浪歐洲,卻從未混出什麼名堂,只是在廣場上像鴿子般撿拾穀粒。在我們家牆上有張小畫就是他仿自畢卡索:一隻線稿飛鳥。
很想去拜訪他。保佑他能平安度過這段流行病。我會帶上黃碧雲的小說出發 ──〈我從來不知道安達魯西亞的黃〉。這個故事,與我對他僅有的轉述性印象,緊緊紮在一束。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好畫家。來到這個年紀我還無法肯定,所謂才華或什麼,這樣或許我根本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叫作幻滅,而所有幻滅的人都會十分庸俗地想到歐洲。蒙馬特已變貴,於是去西班牙。我可能是一個壞畫家,從來從來沒有一個人需要我的畫,但如果我沒有了畫,我的存在將會十分輕薄與迷失。我擱一擱背上的大挽袋。這是我存在所有的重量。重得像,背著幻覺。」
小說的開場是:我在這個世界是多餘的存在,而世界於我,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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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去看羅浥薇薇,覺得這人真有仙氣。得知講座消息以前沒想過她也住高雄 ── 一直覺得她旅居海外,奔波於渺遠城市地鐵。都怪我讀的是她早期小說作品集《失戀傳奇》,誤會了她的現狀:其實安居故鄉,結婚生子,笑說自己「婆媽化,不過是很宅不出門那種」,臉上浮現一抹抽身的笑。她既像也不像我在書裡讀到的模樣:心懷莫大哀傷,視線凝結,姿態是空降的刀片,輕巧飄忽的很鋒利;「電影怎可以如此現實美麗」、「飛機離港我像失戀一輩子」,這樣的句子我時刻銘記。而她手臂上槍與玫瑰的刺青幾乎使人隱隱覆讀了她的字跡 ── 活動主辦者陳夏民形容為「撲朔迷離」,也許所謂文學,總是香氣和煙硝那樣的存在。
〈失戀傳奇〉、〈龐城之春〉是我這輩子讀過最美的結局,讓我感覺沒錯,不會有錯,這就是我的迷信。「在我眼前,你遠眺過的河道已醒,一隻天鵝正劃傷他游去。」「她喊我的名字的聲音像很細很細的螞蟻一路爬進我的眼睛,嘴唇緊跟在後將光線封起。」或許該說,不存在什麼局呢,只有結語,永遠只有結語。我手中是一首長詩 ── 我並未換過一張全新的紙,而從來是接著寫、從頭往回寫、見縫即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