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的春天,邵族學生為重建設計了一間房子,一間跟樹木一起住的房間,我上去日月潭記錄的時候也多住在這裡,分配的位置不一定,常常,樹,就共一棟樓,不然,就恰巧睡隔壁。
孩子們的圖書室
一早,山陽很早就催人起床,一點容不得我這隻夜貓子耍賴,建築師們也多是早起的人,起來參與大夥的早餐後,我抓起攝影機四處走走看看,瞥見斗大「圖書室」的招牌,掛在一排房屋的側牆上,一種熟悉感湧上來,嗯,好久沒混圖書館了,甚至我還曾讀過這個科系呢,腳步自然而然地跨上前去一瞧究竟。
離開放的時間可能還太早,從窗內看裡面還空無一人,布置、陳設就與一般的社區圖書室沒兩樣,幾座簡易木箱組成的書架,裝著一些各地捐來的書籍,然後,還有靠牆的幾部電腦……
「你可以進去看啊!」忽然不知何時飄來身後的聲音,嚇我一跳。
一位大姊領著三、五個小孩後頭尾隨著,從我身旁經流過,到前頭去開門,一邊親切邀我。
當門一推開,小朋友們像比賽跑百米飛也似地搶佔電腦位置,坐定後蹦蹦跳跳地要阿姨們幫忙開機。這時,另一位媽媽推著搖籃車進到教室來。只見電腦螢幕一閃,開機,隨著電玩音效咚咚咚地,超級瑪利繃跳著出場。孩童們的心也隨之亢奮起來,一旁年紀小的手腳慢些沒佔到位的,跟著吆喝起來過過乾癮。
「圖書館的這些書和電腦是買的,還是?」我問。
「都是從各界募捐來的」兩位媽媽先後回答,「我們是來幫忙管理的。」
「這工作有錢領嗎?」
「有啊!」她還詳細的告訴我,這個圖書室幾點開,幾點關,禮拜幾休息等等。
「這些書有人看嗎?」我問。
「很少,幾乎沒有。」大姊回答得乾脆直接。
「都在打電腦?」
「說打電腦是好聽,都在玩電動。」
最受孩子們歡迎的遊戲無疑是超級瑪利。世紀末讓台灣經濟飆上天的電子股,恰巧在這裡有了點貢獻,幾台原來要被主人淘汰掉而轉贈災區的電腦,填補了驚慌失措的孩子們的日常。一部、部功能還完好,卻只是因速度、效能慢了些的機械們因禍得福,沒有在幾個月一次升級的數位革命中給革除掉,此刻,又成為孩子們手上的新寵,
娃娃車裡發出哇哇叫聲,孩子的母親忙著搖奶瓶一邊餵奶還得一邊招呼一旁瞎起鬨的小姊姊,這還不夠,那頭還有個打電動完,又把紙飛機設得滿屋飛的小哥哥。
孩子的媽和我說,地震來時手裡的孩兒才剛生不久,她如何一手抱一個地奪門而出,那神情頗有隨時準備要再演練一次的準備,驚魂未定卻堅毅十足。
「孩子的爸爸呢?」
「他在下面工地和大家一起蓋房子。」
稍晚,一名年輕女孩悄悄地進門來,發現她時,已坐在窗邊角落,手上操作著一部以不鏽鋼做成的簡易織布機。女孩不是部落裡的人,家在埔里,地震之後,她在網路上發現了了這裡有打工機會,剛好自己對織布又有興趣,就跑來邵族這邊應徵了。在澄亮的鋼架中,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孩纖纖細指來回撥動,偶而卡住旁邊的媽媽們也適時過來指導,逐絲逐色、次第排比,原民特色的紋樣逐漸譜成。
我準備告退,心裡唸著要趕去孩子們的ama,我又再問了一次名字。「歷山」口裡跟著複誦了一次,就急著到下頭工廠去。
小坡下,有幾名戴著斗笠、花頭巾包住臉部的婦女,在樹蔭下,她們正努力地刷著一蔥綠的竹材。
我找了個角落蹲下,仔細地拍攝這群工作的婦女,不一會,突然雙臂奇癢,餘光一瞥,手臂上爬滿了黑芝麻粒爬,這下被「黑金剛」襲擊了,它們是地震後出現的小黑蚊,比一般蚊子惡狠數倍,連殺蟲劑都拿它們沒輒,一被叮上就起紅疹水泡、奇癢難當。勉強手穩住攝影機,咬牙忍著,摒住呼吸,甚至試著吹氣驅趕,只不過,這些招那裡管用呢?
「你要不要抹藥?」距離有點遠,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蚊子,在咬你,要不要我拿藥給你擦?」她又問了一次,嗯,她應該是在跟我說話,我對自己說。
「哇剎,千里眼,她怎麼發現的啊?」
她手裡拿著一只治蚊蟲咬的油膏。我,趕緊,接受了她的好意,撇下機器,小跑步過去跟她拿藥。
「你在拍什麼啊?」另一個媽媽問。
「在拍你們啊?」我回說。
「這有什麼好拍的?」
「拍你們在工作狀況啊。」我趕緊解釋。
「唉呀,我們這樣年歲這麼大,工作起來又烏漆抹黑的有什麼好拍的?你要拍應該去拍那些年輕的人才漂亮!」
原來ina是害羞呢,可嚇我一大跳,馬上補了一句,「哪裡,工作的人才水啊?」
不遠處,有一方鐵槽,還有一座煙囪。
「那是要幹嘛的?」我問。
「把這些竹子放到裡面去煮啊。」拿要給我擦的女人說。
「為什麼?」
「把它的綠色部分煮掉,這樣才不會被蟲蛀啊?」
「哦、哦哦……原來是這樣。」我突然明白過來,這就是「殺青」。
「這些都要拿來起厝的喔?」
「對啊,我兒子也大家一起蓋。」
「真的,他叫什麼名字?」
唔,乖乖,答案讓我又被電流給雷了一下,「那麼剛剛我在圖書館看到帶兩孩子的媽媽是?」
「我媳婦。」
「你們全家都在幫忙啊,真厲害!」
「哪有!」削瘦的女人開心地笑了,眼睛瞇成兩條線,又指著身後那幢屋子,「那房子是我女兒設計的」得意之情洋溢在臉上。
「她是櫻櫻的媽媽?」不會吧,我心想,事情哪有這麼巧。同學們口中戲稱的那位「邵族公主」櫻櫻所設計的房子,正是她手指比的,那幢即將在週末落成的部落大學。
「她在念研究所,過兩天才會回來。」
剛剛那暖流在我身體繞了一圈回來,又接上了電流。我等不及地快步去工廠找人。「你是歷山?」
「在那邊」
「我是啊!」
「我看到剛剛你媽媽在那邊、你老婆、還有你囝仔,他們說你在這邊工作……」我登時把一股掩不住的熱烈興奮全衝灌給他,口齒不清結結巴巴地嚷著,只見歷山一臉羞澀的微笑,不怎麼理我,心裡也許納悶著:「這男人怎麼了,才一大早,就喝多了嗎?」
歷山一家人媽媽、妻子、妹妹以及他自己,因為協力造屋計畫而連結在一起
這塊地逐漸形成一個社區的樣子了,它離潭邊的商圈有點距離,要進來,得先爬一條坡度不小的陡坡,之後你可以看到一塊平坦的地形,夠蓋上三、四十戶房子,一直到後頭逐漸開展,呈一個q字形,尾巴擴展的部分有點像切開來的半片瓠瓜。
房子從入口沿著一路蓋,中間寬一點的地方,利用空間對面再蓋,一直到最後那半圓的部分別往左右增列,往外坦露的半圓形狀像垂墜的瓜腹,工作隊沿著緩坡整出三層梯地。
最上層,與入口延伸的那一長條相交,呈縱向排列。降一層,則是建築師新工作室,是整個重建營造的指揮中心。最底部那一層是一片寬廣的橢圓形腹地。工廠位於肚子邊緣,工廠隔壁鄰著正興建中是「高腳屋」型態的部落學校兼宿舍;部落媽媽們整理竹材的「建材加工場」就肚子另一邊。而肚子的中央,是留空的一塊草地。蓋鞦韆的地方在這裡,也是其他時間放置建材,或大型機具施工的地方,這裡是邵族的重建的源頭,也是災後孕育協力造屋運動的腹地。
平常歷山就是在空地上,工廠裡,跟阿貴、巴信、憨仔等這些年輕力壯的哥兒們一起工作,,在工廠先將輕鋼架作切、焊,而在空地上做初步組接,有時也會預立精確的房屋模型做測試,再運到建地去(此時,協力造屋開始從邵族陸續擴展到鄰近幾個部落)。剛剛歷山媽媽和其他婦女負責處理過的竹子,是預計作為屋頂、包覆外牆的建材。男人與婦女能一起參與重建,又能從「以工代賑」的方案獲得薪酬,可謂皆大歡喜。
我找到歷山的時候,他們正在切割夾板,工廠的廠棚內有塊大白板,那是臨時開會、休息位置,白板上寫著伙伴們與一些重要的聯絡電話,而最上面寫著他們對它的暱稱:「夢工廠」。
部落大學+馬房
歷山母親所引以為榮,她女兒設計的房屋那幢房屋,正是他們這陣子在趕工,兩天後即將落成的「部落大學」。
謝英俊建築師在樹德科技大學所帶一批學生,在921之後加入了災後重建;來了一陣子,住的空間一直將就著,既然,災後重建的家屋陸續落成,新工作室也有了,也該輪到為重建生力軍們解決居住問題的時候了。
謝老師帶著這批學生來到邵族這邊,一方面是,為的是協助災後重建,另一方面,也是藉著這個機會要他們動手實地施作,要他們一改台灣建築科系的學生,念了幾年建築直到畢業,都親手沒有蓋過一間房子的毛病。而這棟高腳屋的二樓既然要給學生住,謝英俊就對他們說:「你們自己要住的房子,自己來設計,自己動手蓋。」學生們很興奮地接受了建議,也無巧不巧的,謝之前的學生剛好有位出身邵族,這位邵女當然毫無疑義地成了房屋的設計者。而她,就是那位ina的女兒,歷山的妹妹。
我好奇著這座高腳屋模樣的房子,如何作為部落大學,又同時能充當義工宿舍。只不過要她人不在現場。她今年才剛考上淡江的建築研究所,在學校還有點事情,要訪問還得等上兩天。
部落大學落成的前一晚,櫻櫻終於趕回來了。
我在「馬房」二樓見到了她。馬房,是的,在這裡房子也得有暱稱,學生們學得很快。「因為將設置宿舍的這棟屋的二樓,他們做隔間牆的時候,一間一間長條形的尚未封閉空間,看起來像馬廄一樣,於是便有了「馬房」這個稱呼。
這「眾馬房」當中有個空間是給樹住的,此刻,羞澀的櫻櫻就在二樓站在樹房間前接受訪問。
櫻櫻抬眼望了一下樹說,「跟同學們看了實地討論後,決定要把在原地的這棵樹保留下來,當作景觀上的特色,所以空了一個房間的位置給樹」。
「這過程中,有沒遇到什麼困難?」
櫻櫻回答得一派輕鬆,「就畫一畫,遇有問題的地方,就問建築師,他會幫他們解決。」
我探頭往下看,瘦瘦樹身往下延伸,底下已經鋪好水泥地中有塊正方形的泥地,樹根牢牢地抓住這一塊正方形土地,身體抽長到二樓經過我們一直往屋頂拔升,越往上枝葉越往外擴展,好像洗了個澡的人兒正在它的伸展肢體一樣。
「馬房」設計者邵族的石森櫻,剛好是謝英俊在樹德的學生
高腳屋的一樓沒有隔間,也沒有外牆,經過幾天趕工後,週末一大早所有的人趕著做了簡單布置,放置桌椅,裝上投影機就成了一間通風的教室。還慎重其事地請來了先生媽來作祈福儀式。
鄰近來訪的部落代表們就在這裡上課、開會,聽取協力造屋的計畫,還有曾遠赴以色列參訪過集體農場的朋友帶回幻燈片,希望借鏡他方的經驗提供解決農業與經濟方面問題的參考。休息時間,族人準備了豐盛餐點宴請鄰近部落前來的賓客。
午後,猛烈的太陽,被黑紗簾攔在外頭,一夥兒窩在教室裡繼續就各部落的重建問題進行溝通。看著一群人坐在剛蓋好的屋子裡上課、看片的景象,我突然有點羨慕起來。就這麼幾天忙碌之後,房屋蓋起來了,桌椅一擺、布幕一掛,就開始放影片了。這不正是前一陣子台北那些拍完片之後,卻排不上戲院的電影人所夢寐以求的嗎?時值千禧年之際,國片越來越黯淡的時光,這一行打滾了幾年的我,發現國片在規模上無法跟好萊塢大片比拼,通常的命運不是排不上戲院檔期,要不然就是籌足了資金租了戲院。總算上映了還會遭到戲院抽片、換片的下場。眼前,場地、租金、檔期一概不成困擾了。工作的情況如此,日常生活租屋也一直在面對著,寸土寸金的台北房租直直上漲的壓力。
一場四十顆原子彈威力的大地震,震落了許多碎片,竟令我見識到層層疊疊構造下,事物原本的可能樣貌。
北上求學、工作,奔波了許多年之後,此刻,才恍然發現,這個社會並不是一開始就是我目前看到的模樣,人也不是一直以來都這樣在過活的。
原來,可以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
而這個頓悟,竟是因為一次空前的毀滅性地震,因為一個僅存283人的部族。地層的板塊運動帶來的災難中,破碎的大地也擠破了我的視野。被現場觸動的我,與重建工程一樣也在進行某個程度地重塑。然而,這意外獲致的美好究竟能維持多久?心中不免也暗自擔心、懷疑著。顯然,我在地球的時間還不夠長,需要更多的日子來消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