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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這部作品的目的是為了探索為何米開朗基羅不開心。」本片導演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接受訪談時曾這樣說,米開朗基羅的作品高大上,然而他的人生還有他所處的環境卻汙穢不堪,藉由導演的巧手,前者成為後者的引子,我們不只看到作品,還看到作品背後的米開朗基羅,他對藝術與男色的痴迷以及身處政爭的痛苦。
觀看本片,你很容易就會想到另一位俄國大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安德烈‧盧布列夫》,都是在探討無力可回天的藝術家如何在混亂的時局藉由藝術思索人生,事實上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與較年長的塔可夫斯基在蘇聯電影學校時已是好友,他甚至為塔可夫斯基的《壓路機與小提琴》撰寫了劇本,那時他年僅23歲,隨後更是一在《伊凡的少年時光》、《安德烈‧盧布烈夫》接連合作,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曾說,對於其他人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是神話,但對他而言他是個活生生的人。
比起理想主義者聖像畫家安德烈‧盧布列夫在亂世中面臨對宗教與藝術的信仰破滅再到自我流放,最終獲得重生的旅程,本片的米開朗基羅也更接近活生生的人,他孱弱且卑微,雖處處被稱為「大師」實際上卻一日不可安眠,比起更年輕且衣冠楚楚的拉斐爾或者沒有登場的大發明家達文西,他蒼老且傴僂,並總是親力親為,使得他總是灰頭土臉,神經兮兮的對一切感到懷疑,他的家人無盡的向他索討財富,而他的雇主雖身居顯貴,付錢卻總是得三催四請,再加上他本人的完美主義病,對自己的作品總是不滿意,電影開始不久他就因為對西斯汀濕壁畫不滿意,打算整個打掉重做,所幸教廷派人硬是將其制止,其後他甚至把儒略二世要求的陵墓延遲到人都死了還沒完成,只因為他幾十個雕像花了三年只雕好一個,他是設計者,也是實作者,而他的每次創作都在挑戰自己的極限,並且從不量力而為。
而在工作室之外呢?
虛弱的人民陷在飢餓與病痛裡,然而無論宗教還是貴族,要的作品都是健壯的人體,要表彰的是上承古希臘的美好德性,然而當米開朗基羅待在屬於人民的無人廣場,看著自己的大衛像發呆,由於導演對細節的堅持,隔著螢幕我們可以聞到臭味,大街上的人們衣衫不整,所有濃濁髒水直接往街上潑灑,作為偉大藝術的創造者,米開朗基羅處心積慮搞到的一棟房子像豬窩一樣,裡頭茅草叢生,他還被雇主看破手腳,數落一頓,大師?他與學徒吃的是像皮鞋的麵包還有極酸臭的劣酒,他兩眼凹陷,全身都是粉塵,兩手都是厚繭。而所謂教皇,所謂貴族呢?他們也不過是在身體與言語上披上華服,開口閉口就是主的訓誡,例如不可貪婪、不可自大、不可殺人,然而在宗教的掩護下,他們幹的卻是野蠻的行為。
換言之,世界不因我而混濁,我卻生來必須與混濁共存,這就是所謂的「罪」我如何在混濁中掏洗出純粹?如何在不義中維持著公義?如果世界看來盡是醜惡,要如何在這些醜惡中,提煉出美?如何從這大理石中,看出雕像?
這就是米開朗基羅生存的世界,一個極其不完美的世界。
作為公認的天賦異禀者,米開朗基羅活的並不開心,他並沒有所謂的私生活,他的私生活就是為了自己所接的案子發愁,不然就是處理自己家人或者自己學徒搞出的麻煩,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家人或者是學徒他總是一邊抱怨但仍一邊去處理他們的問題,儘管他的生活已經相當窘迫,家人還是可以將其戶頭提領到剩下三十幾塊,而學徒搞大人家女兒的肚子,他也將其視如己出,或許當他做夢見到教皇前來審視自己的作品並斥責與讚賞時,就已經隱隱然暗示了他其實深知自己的缺陷以及自己的才能,同時素衣夜訪他的教皇對他的杖擊與肯定也暗示了他對身為兒子還有身為父親的雙重渴慕,所以對於另一位學徒的背叛他最終也予以原諒,在他蓬勃而潦草的鬍鬚下,隱藏的是一顆細膩且渴愛的心。
不幸的是,雖然他如此的希望自己的學徒建立一個自己的家庭,但在學徒的婚禮派對的隔天,酒醒的米開朗基羅卻發現學徒與他的妻子被擊殺在床上,而鮮血多到滲透到樓下。
他的期待落空了,而這樣巨大的打擊促使他看見了自己仰慕的偉大詩人但丁。
神經與神秘只有一線之隔,在米開朗基羅的視角裡,烏鴉是死神的號角,野狗是魔鬼的化身,蛇尾擺盪在酒足飯飽的角落,石頭震盪在嶙峋巍峨的山谷,天使在儒略二世旁邊守候,他摸索著這一切神異,試圖推敲出其中的奧妙,然而他不是什麼哲人,只是被稱為大師的小小工匠,人們都說他具有天賦,好像他與上天有特別的關係,但當他不斷的呼喊上天,得到的卻是自己的回音。
「你只需要傾聽。」
沒有什麼比德拉維德雷(Della Rovere)與梅迪奇(Medici)的政爭更能反映天意的渺不可知了,一下是德拉維德雷掌權,一下是梅迪奇掌權,然後又是德拉維德雷掌權,大家都在爭奪上帝在人間的代理人的位置,作為夾在其中同時被逼迫接受兩家案件的米開朗基羅,加上自己對藝術的完美主義病態,使得他的創作之路註定不順遂,他因為自身的天賦而獲得了倖存的特權,因為即便等不到自己要求作品的貴族威脅米開朗基羅「任何人都可以取代你」他們卻心知肚明,正因為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不是那麼輕易取代,才會如此值得等待,作為倖存者,米開朗基羅篤信各種徵兆,如同許多藝術家一樣,不同的是他更加孤僻且疑神疑鬼。
然而這能怪他嗎?他正生在一個危險的時代,人們不是病死就是在前往病死的路上,而他在隆重的名聲之外,也不過是藝術家,窮苦大眾沒人消費得起他的作品,而貴族付給他的金幣上總是沾滿著血,他擔心自己被下毒、擔心自己被監視、擔心作品不夠好……無時不為作品操煩,這是世人所謂的天賦。
當他去克拉拉找尋心目中完美的大理石時,更是在搬運過程中因鐵匠偷工減料,導致鐵鉤裂開,巨大石塊壓死了一位工人,巧的是這名工人本來不會在場的,若非其堅持要參與搬運,死的就會是另一位山坡下的工人,而當憤怒的當他打算去找負責鐵鉤材料的鐵匠算帳,卻發現鐵匠早已陳屍在家。
或許關於形上的問題是所有藝術家都會探求的普遍問題,關於世界的本質還有藝術的位置,對米開朗基羅而言,更具體的問題是,凡人如他的藝術如何成為通往不凡上帝的橋樑、醜惡如何在美之中佔有位置,不完美如何成為完美的血肉,正是因為他長年思索這樣的問題,所以上達天子,下至賤民的他才能從平淡無奇的人物身上,越過身分與地位,擷取他們的生理特徵,製作出上承古希臘,下開三百年的完美作品,當他自嘲自己的長相醜陋時,他的一位助手聞之大笑,說上帝已經賦予這個平庸的皮囊不凡的靈魂了,他根本沒什麼好抱怨的。
電影數次出現牛隻,有時是一隻牛,有時是一群牛,背負著重物緩緩前行,或許這是最貼近米開朗基羅的形象,他總是勞碌在自己的工作上,他不只要負責創作,還要負責許多工程的細節,包含資金還有大理石原料的打理,貴族雖然尊崇他的技藝,卻每每陷他於不義,例如要他放下手邊製作到一半的工作,離開還沒付清帳款的地方,背信忘義的到另一邊工作,同時拿出無限的大理石來誘惑米開朗基羅,我們可以看到當貴族離去後,米開朗基羅像個孩子般手舞足蹈,因為藝術品材料有著落而在典雅的皇宮如此失態,這就是他。
電影最後,米開朗基羅又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手上捧著聖彼得大教堂的雛形,電影沒有說的是,早慧且顯老的他會繼續走在這條路上,甚至比他的藝術勁敵們走得要更遠,作品之路是他的信仰之路,他為神而非為人而走。
《罪:米開朗基羅》是少見的精緻之作,它讓我們看到了大師最不堪的一面,讓我們看到了完美底下的不完美、美好背後的不美好、高貴內裡的不高貴,是一趟穿越時空的審「醜」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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