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的腿猛然往上一踭,我錯愕。
停下來,用心,幾乎要把眼睛瞇起來,才看清楚那躺在路中心的一團,竟然是一個活物。
身後小巴的門又敏捷起關上了,沉重的車身下四個黑輪好像是十分吃力地在原地上吮出了一聲怪叫,才又飛快順暢地旋轉起來,引擎轟轟轟的一路向那隻躺在街心中的貓衝過去⋯⋯
「哎……」 我叫了起來,可又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叫了,聲音鎖在喉嚨裡,一聲「哎」吐出去了小半個又吞回來,連自己也沒來得及聽見,猶豫間,小巴早駛過去了,車輛跟貓,擦身而過,恰恰沒有輾上。 車走遠了,引擎聲漸杳,夜又靜下來了。 家門不過幾步之遙,可現在中間分明橫躺了牠,就教我一下子不能爽爽快快地跨過去。 沒有離開,卻也沒有欺身上前,我只是呆呆地佇立在原地,注視。 天很黑,路燈很暗,牠偏又是一身深色的毛髮(黑色?棕色?深棕色?),就這樣地軟癱在光影之外,乍看不過是黑漆漆的一堆什麼(可以像什麼?),圓滾滾的、毛茸茸的,平地上高高地突起來,正正檔在路中央(可以像……小丘……還是……毛線球?……),可這一堆什麼還會動,看真點,這一堆什麼的身下還有血,小小的一片,把黑夜的路,染得更黑一點。
怎麼辦? 毛線球(還是毛線球要貼切一點──黑色的,還得是暗啞的黑──扯開了又馬馬虎虎地卷起來鬆垮垮堆疊成高高的一團)縮了下去,又膨脹起來,又縮了下去,又膨漲起來,不規則的起伏著貓兒在不規則地呼吸…… 會動啦……還會動的啦…… 回頭,誰在? 差不多十時半的鄉村地方,人都回家了,只還有不遠處一間士多還開著,枱凳都被拉到門外的空地上,幾個村裡上了年紀的男人在邊搓麻雀邊高談闊論,起起落落的爆笑聲一陣陣飄過來;也還有一家人,大概是吃過了晚飯出來乘乘涼透透氣的,一個男人和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都站在榕樹下,都向這邊張望,榕樹不遠,天黑,就不曉得他們看見沒看見,看得清還是看不清。
怎麼辦? 走近一點,牠又動起來了,左邊的兩隻腳被壓在身下,餘下來右邊身自由的兩隻,就在半空中抽動,抽搐了一下,又好像十分泰然似的在打了幾個轉,看不出是受了重傷的樣子,連痛苦的哼哼也沒有,又或許有,只是我聽不見。沒來得及即時死去,又站不起來逃不掉,下一架車就要來了…… 下一架車…… 十分鐘一班的小巴,小巴進鄉來了又原路出去,還有下班上街回來的人的私家車,輪子夾著沙石,一個又一個,滾滾而來。
怎麼辦?
哇──
想是誰食餬了,噼噼啪啪有好幾個男人笑得特別大聲,笑聲中也還有好幾句在此場合不含惡意的「你老母……XXX」…… 要伸手去抱起牠? 怎麼抱? 誰……可以……? 我看看那對年輕夫婦,那對年輕夫婦也看看我。 又站了好一會兒,我才急步跑回家。
「下班了?今天怎麼這麼晚了?」爸問。
「外面有隻貓……好像是被車撞倒了……」我說。
「撞死了?」
「好像還沒……那……怎麼辦?」
「可以怎麼辦?由牠啊……」
「沒有什麼電話可以打……?去叫人……」
「由牠啊……叫誰來?車死貓貓狗狗,多著啦,你們這些人沒見過就在大驚小怪。」
「由牠……?下次有車來時準會車死的……」
不知怎的,一句話說到後半,聲音卻自動自覺地弱了下來。
「車死那也沒法子啊……」爸說,又轉身向廚房走去: 「煲了花旗蔘啦,來喝一碗……」
「這就算了?」
「算囉。」
我想了想,便嘗試去放下心中那一隻垂死的貓,不免又有點兒惴惴不安,可喝過了湯,上房換一件衣服,坐下來,扭開電腦,很快,又是另一個世界。
翌日,不用上班,就理所當然地睡到很晚很晚。 醒過來,從騎樓往外看了看,貓不在了。
「嗨,沒有了啦。」
「什麼沒了?」
「貓啦。」
「當然沒囉。」爸說: 「早給人收拾好了啦。」
「……」
沒有了。 只留下街的正中央,乾乾淨淨的柏油路面上,一小片深褐色,艷陽下,也還可以說得上是醒目。
──原文曾刊於《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