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某日下午,和同事達力歐坐在辦公室裡各自的位置,達力歐幾度欲言又止挑起我的好奇心,納悶著什麼事情讓他說不出口。深思熟慮後他終開口問我晚上他們要去國家公園範圍的石之丘(Alto de piedra)「走路」,我要不要去?
走路?有誰啊?達力歐說,有他自己、艾德加、喬納森、或許還有喬蘭妮,也就是
阿米帕惹給平常那些人。
當我問道夜裡去山裡走路做什麼?達力歐似乎覺得解釋一切超過我的西文理解能力而只是聳聳肩;我自以為聰明的想著,那天是艾德加生日,我們要用去石之丘夜觀幫艾德加慶生吧?開心答應同行。
稍晚在住所做晚餐時遇到艾德加,跟他確認一下集合時間(也是雙重確認真的有這件事),艾德加得知我也要同行神色微妙的問我,你知道我們要去幹嘛嗎?
我說:「夜觀吧?我不知道。」反問他那我們要幹嘛,他又聳聳肩走開(我仍一相情願想著艾德加是不是想知道其他人要怎麼幫他慶生)。
到了集合時間晚上八點半,看見喬納森拿著一袋看起來很重的「機私」出現,問他那是什麼,他打開給我看竟是一些花剪、鐵絲鉗、鋸子等重工具。這根本不是夜觀裝備吧?殺人棄屍還比較像一點!
實在不懂幹嘛要帶這些,問他這些東西要做啥,他轉頭問達力歐:「歐卡不知道我們要幹嘛嗎?」達力歐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沒多做解釋。
「事情顯然不是我想的那樣」慢慢滲入我的意識,開始思索他們略微神秘的行徑。怎樣也不可能是要把我載去山裡殺了棄屍吧,哈哈...
只能一如往常,溝通不了時就就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
車子載我們來到石之丘已數次夜觀的步道口,連熟識的計程車司機荷西先生看來都略顯緊張,靠近步道口就先熄掉前燈等我們下車後悄然離去。
步道口附近有住家三兩戶,伙伴們沒有開燈並示意我放輕腳步不要用頭燈,我們摸黑又躡手躡腳行進於遍佈大小石礫的土徑上。同行唯二的女孩喬蘭妮走得跌撞,雖跟她不算太熟,我仍牽起她的手幫她維持平橫;這異常沉默的夜行,為這夜多添一層神秘的面紗。我心裡真的是越來越好奇。
約十幾分鐘腳程、過了最後一戶人家又再繞了彎,他們確定我們不會被任何人看見後才點起頭燈,又沉默的疾行前進十幾分鐘後,進了森林內某處,大夥停下腳步,所以這兒就是目的地了。
他們抄出那些「機私」,艾德加冷靜低聲分配誰負責哪兒,然後大夥散開,開始拆卸一處看似私人產業的圍籬,從剪斷刺鐵絲開始。
我們是來拆別人家的?
難怪要這麼神秘,但......
心中浮現很多的疑惑:這麼偷偷摸摸一定不合法、我們為何要半夜跑來拆人家的產業、萬一被抓到了怎麼辦??
難怪從達力歐起,每個人對我提起這件事都一臉彆扭。我是不是該覺得高興?跟他們相處半年後,他們對我的信賴度到願意找我一起來做違法必須保密的事。
漆黑夜裡,每個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靜而費勁的工作著,而我除了幫雙手忙著的艾德加持燈、遞工具外,也總算慢慢拼湊出他們的意圖與瞭解這神秘夜行的源由。
石之丘的這塊土地在國家公園邊界上,艾力克之前曾跟我提過,這處貌似私人產業的土地是某些外來人違法侵佔的。他們肆意進入原本茂密的森林(還是紅眼樹蛙以及蠑螈的原生棲地),任意砍樹整地,然後逕自圍起籬笆種植咖啡橘子變葉木等經濟或觀賞作物,甚至搭建起小屋,最後聲稱他們擁有這片土地還在網路販售。
在巴拿馬事情可以這樣搞的啊?主管機關都不管的嗎?臺灣人當時聽到非常吃驚。
在政府無作為的情況下,這些人不斷擴大他們侵佔面積,原生林在這蠶食鯨吞的過程持續被砍伐,向來愛護這片山林的艾德加決定以實際行動向侵佔者做出宣告。
於是,這些我的工作伙伴們,夜半摸到這兒來拆人籬笆拔除作物,很顯然決心以他們自己的方式還地於自然。
即便對方違法在先,但我們的行為顯然的也不合法(在人口不多的小鎮或要擔心對方報復),我們才需如一路此鬼祟低調的摸來。
拆完了標示邊界的刺鐵絲籬,拔除了那些經濟作物(有些甚至根本沒著根,只是插著意思意思)。同事們粗獷的進行拆除工作同時,不忘細心對待那些還立在這片土地的原生樹木,即便很花力氣還是一一移除那纏繞樹身或粗暴釘進樹幹內的鐵鉤。
待籬笆拆除告一段落,發現離約定接應車子到達還有一點時間,於是他們的目標轉向上有鐵皮屋頂的涼亭建物;目睹整個過程的我只能說他們不但很有毅力,也擁有超大的力氣,雖然最後沒有如願推倒它,至少也達成某種程度的破壞效果。
不管是在臺灣或是巴拿馬,被所有者發現做這種事被發現的話應該都會被打破頭吧!一度一隻發紅光飄過的大螢火蟲被誤以為是有人趨近的燈光,還讓大家連忙熄燈屏氣凝神緊繃一陣。
但在摸黑出林子的路上,安靜的走在隊伍最後的我,莫名有種愉悅感,默默想著這夜起我對這些同事們全然改觀了。
這是一場在森林內發動的小革命,他們一定知道,對那些人而言重建只不過是一兩天內花錢雇工就可以完成的事。但他們願意花費自己的時間力氣、承擔風險、用實際行動表達了清楚的立場與想法,然後充分享受這個行動給予的滿足感。
沒錯他們有些或許是小屁孩,有時也不太為人設想、也常常很沒禮貌,但這夜,我真的覺得他們帥了起來。
有時候,人們就只能以行動彰顯訴求。
當時邊走邊想著我每天隔海追蹤進展的太陽花運動,在巴拿馬或在臺灣,年輕人或許沒有那麼大的不同。
雖然西語進展遲緩的我常常聽不懂他們平常都在聊什麼,不代表他們老是在講屁話(即便他們八成時間真的都在打屁講些白痴事)。這幾個願意留在聖塔非的年輕人,守在這個賺不了錢的鄉下地方,只源於他們對這片鄉土的真心喜愛;他們成立了國家公園之友組織,只想做些對環境有益的事。
那一刻,深夜裡拖著疲憊腳步走著的我,突然覺得打從心裡開心當初因緣際會來到這個巴拿馬的鄉下小鎮,有跟他們一起工作的機會,並努力適應撐過來,還被邀請參與這場迷你革命。
半夜12點回到旅社,人手一瓶啤酒,強撐著睡眼的艾德加跟我說,他隔天四點就得起床下山工作。
我問他:今天最快樂的事情是剛剛在森林裡嗎?他疲倦的臉龐突然亮了起來,微笑滿足的說:「對!這件事情真的太棒了!!」
打著呵欠、舉起啤酒笑著跟他碰瓶:「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