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在帳篷裡,從拉鍊壞掉關不起來的帳門望出去直見高聳矗立的黑色山影。在黑影後頭,月亮升起。無雲的夜晚總是濃烈得出奇,靛藍色的天上灑了星星。隨風啪它啪它翻動的帳篷證實了這並不只是畫面而已。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這個營地紮營。在奇萊主峰和北峰之間的山脊,箭竹草坡上一片平坦的空地。沒有水源,沒有避風處,上一回在這裡紮營是在一片狂風霧雨裡,出了帳也走不遠,走五步就不行了,看著頭燈前斜飄著的雨絲刷牙。炊事也只能在帳篷裡,一群人侷促地盤腳圍著爐,我手殘打翻了一整鍋奶茶,只能全部用衛生紙吸起來自己揹下山。這次隨人上山工作,紮完營才知道帳篷門是拉不上的,幸好天氣晴朗,夜晚睜開眼就直接望見心平氣和的奇萊山域。
夜裡的箭竹草原上,我循著前人踩踏出的路徑前行。在高海拔山區,箭竹被踐踏死亡後往往難在密實的土地上重新生長,形成光禿的路面,在月光下十分明顯。整個世界都睡了,但透明的氣流正從西側跨過中央山脈。不像風,比較像一團巨大的透明果凍,淹上山脊,爬上我們的帳篷。像初次見面的貓近身磨蹭,不威脅但沉甸的重量在人周身四處繞著,等發現這人別無特殊後旋即恢復原本的速度向東離去。我不是它的目的,我只是被經過,就像它經過中央山脈上的每一塊岩石、森林、草原一樣。
這樣的夜裡,這條路上,望西能看到南投清境的燈火,再走幾步,望東能看到花蓮平地的聚落在閃爍。一邊是觀光興盛過度開發充滿虛假人造物,一邊是人口稀少沒沒無聞好山好水好無聊,這兩個像是不同世界一般的城鎮,散發的光子卻在這裡交會。親眼看見,才突然覺得臺灣的東西部這麼近,原來我真的在他們之間,卻跟誰都距離好遠好遠。
上山,重新指認自己所在。北方在那,南投清境在那,花蓮木瓜溪在那,而我在這,在他們之間。用親身感知把文明和山擺在同一個時空,在心裡畫成地圖,才赫然領悟自己真的在台灣的中央,在海拔三千三百公尺高的中央山脈上,這塊土地上真的同時存在了煙花嘈雜與遺世獨立。而費盡力氣才抵達這個高度、抵達島嶼心臟的我,仍然跟旁邊的葉片泥土一樣渺小無比。所有的理所當然竟然都如此不可置信。
島嶼很小卻非常立體。我們生活的平原、看到的人、認定的價值、每天孜孜矻矻旋轉其中的日常,都只是其中一個片面。必須走進山,站在不一樣的位置、高度,才會看見日常在另一個角度下的樣貌、發現這麼多從未見過但一直都存在的世界。但無論彼此多麼不同,風都曾流過這些人、流過稜線上每一草木、再流到另一些人那裏。
閉上眼,感受它充滿所有空間,溫柔但堅定持續地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