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訪談 090 @ 20200528 再論東歐與巴爾幹的民族發明

2020/06/09閱讀時間約 40 分鐘
[00:00:12] 主持人:這個禮拜想要請您跟我們講解上一次民族發明史接下來的部分。主要想跟您討論十九世紀後半葉的民族發明,以巴爾幹半島為主。近代西方對於東方的認知,主要其實就是對奧斯曼土耳其的認知。在希臘人和土耳其人以文化民族主義和帝國民族主義互相競爭的這段期間,累積了非常非常多的案例和文獻。最後,產生了現在的東南歐巴爾幹半島的眾小民族。之前您也說過,這段民族發明的歷史其實出現過很多看起來像是種族清洗、但實際上是認同清洗的過程。亞洲大部分可供民族發明的地方,其實都會有這樣的現象。可是現在,這種強制遷徙或者認同清洗的行為,可能已經不容於國際主流的意見。如果要使用小學國語教材來塑造想像的共同體,考慮到亞洲很多地方已經被帝國的義務教育語言洗過一遍了,是不是民族發明的黃金時間可能已經過去了?
[00:01:36] 劉仲敬:嚴格說來,巴爾幹半島的民族發明跟東歐的民族發明不一樣,那是因為巴爾幹半島是屬於近東的緣故。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有這方面的印象了,主要就是因為他們的民族發明搞得相當成功。例如,羅馬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總是要強調他們是歐洲的一部分,別人會覺得很奇怪,當然是因為他們本來不是歐洲的一部分的緣故。
[00:01:58] 十九世紀的外交文件談到東方問題,一般就是所謂的近東問題。如果要是遠東的話,那就要特別強調是遠東問題。只說東方的話,那就是近東。希臘(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都算是希臘)和塞爾維亞都算是近東的一部分,跟敘利亞和黎巴嫩是算在一起的,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就基本上沒有人這麼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前夜,歐洲普遍的意見還是,古希臘屬於歐洲,現代的希臘不屬於歐洲。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基本上政治正確的意見就不這麼說了。冷戰過後(在這方面,蘇聯也有一定的功勞),東歐和西歐的概念深入人心以後,保加利亞就跟波蘭一起算成東歐了。按照1860年的看法,保加利亞很顯然跟敘利亞和埃及是算在一塊的。
[00:02:50] 當時的格局基本上仍然是封建的而非種族的。各位帕夏一般來說有一個很像伊斯蘭教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跟“彭定康”一樣,其實都是後來取的。奧斯曼帝國和阿拉伯帝國的做法,跟大清帝國和大明帝國是沒有什麼明顯區別的。只要做了它們的官,都會有皇上賞賜禦名,或者是自己取的阿拉伯或伊斯蘭教的名字。奧斯曼帝國跟西班牙打仗的時候,它的那些阿裡帕夏或其他什麼人,看名字像是阿拉伯人,其實全是義大利人,跟花木蘭他們是同一性質的。阿裡帕夏或者穆罕默德·阿裡這樣的名字,很有可能是波士尼亞的人或者高加索的切爾克斯人之類的改宗伊斯蘭教以後取的名字,就像是蠻族酋長拜了孔孟以後就要取一個“花木蘭”這樣的名字,以後在正式史書中間就算是他們的一員了。
[00:03:55] 在黎巴嫩或者保加利亞諸如此類的地方,一般來說,第一是“漢化”的集團。照陳寅恪那種說法,就是講文化而不講種族。比如說,元家本來是北魏皇族,很顯然是鮮卑人,但是當時卻被高齊的皇室侮辱為跟漢兒有什麼區別。說他們是漢兒,因為他們在文化上變成了儒家信徒。請注意,出精兵的地方其實跟羅馬帝國的時代相差不是很大:首先是伊利裡亞,就是波士尼亞和克羅埃西亞的山區,這是羅馬帝國專門出皇帝的地方,跟民風柔靡的埃及和敘利亞形成鮮明對比;其次是高加索。這兩個地方是專門出帕夏和總督的地方。奧斯曼帝國的選妃一般也是高加索人或者烏克蘭人。也就是說,基本上是純正的金髮碧眼的類型才能做奧斯曼帝國的皇妃。作為奧斯曼帝國統治下主要臣民的穆斯林人口,是一點份都沒有的。
[00:05:07] 第二是土司集團。土司集團一般是基督徒,東正教徒、天主教徒或者諸如此類的。他們是秦良玉那種性質的人。他們保持原有的信仰,所以他們就做不了奧斯曼帝國正式體制裡面的朝官,只能夠做土司一類的土官。土官在理論上的地位比朝官低,但是實際上是不一定的。在有些地方,朝官的勢力比土官大,能夠把土官絞死;但是更多的情況之下,朝官往往會被土官玩弄在手裡面,被土官整得一塌糊塗。
[00:05:38] 土官的生活習慣——也就是希臘紳士和土耳其紳士的生活習慣是差不多的,在凡爾納(Jules Verne)那個時代給西歐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穿女人一樣的繡花綢緞長袍,手裡面拿著一根長長的、雕花的水煙管,男人看上去像女人一樣。西歐人的看法就是,東方的紳士,希臘和土耳其的紳士,是穿女人衣服的。軟軟的綢緞衣服,在西方是當作睡袍來用的,或者是女人穿的,男人應該不會穿這個。當然,這也是薩義德所謂的東方主義的另一個特點:東方的男人,甚至本質上是督軍和作為軍事領袖的帕夏之類的,在西方人看來都是女裡女氣的。性別關係反映統治關係,這就說明東方簡直是天生應該被征服的。
[00:06:35] 希臘獨立戰爭實際上是一場軍閥戰爭,它跟辛亥革命是極其相似的。真正的革命黨是極少的,一般都是被革命黨統戰出來的各路軍閥。這些軍閥,土官一類的一般是什麼什麼“親王”。這些“親王”是自己給自己當面子的,因為他們想在西歐貴族體系當中給自己一個品爵。實際上他們的頭銜基本上是土司或者督軍,但是為了讓波蘭人、德國人和法國人能夠理解他們,他們一般都把自己翻譯成“親王”。所以,巴爾幹變成了一個遍地都是親王的地方。法國波旁王朝才有幾個親王?孔代親王(Princes of Condé)算是非王室的最大的親王了,親王用手指頭就可以數得清。但是,隨便一個小土匪頭目在巴爾幹半島都自稱親王,其實就是帕夏。
[00:07:21] 像《基督山伯爵》描繪的那個約阿尼納總督阿裡帕夏(Ali Pasha of Ioannina),他如果不是因為運氣不好的話,本來跟埃及的穆罕默德·阿裡一樣,也是自己能夠獨立建國的。對於他們來說,希臘獨立戰爭是他們自己長期以來企圖搞軍閥割據的一個重大機會,革命党為他們創造了很好的機會。1821年的希臘民國是各路親王和帕夏(實際上就是軍閥頭目)的一個鬆散的聯盟。這些人被支援土耳其的埃及軍隊打得一塌糊塗,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是相互不和的,也是像北洋軍閥時代的各路軍閥一樣,彼此之間是相互算計的。等到君士坦丁堡的蘇丹自己沒有錢糧,就讓埃及軍閥穆罕默德·阿裡做他的袁世凱。
[00:08:14] 從英法俄這些大國的角度來看,1821年的戰爭根本上就是一場近東地區的軍閥戰爭。埃及軍閥忠於蘇丹,而巴爾幹的各軍閥反叛蘇丹,然後他們打得一塌糊塗。但是按照近代發明成功的歷史,屬於土官系列的軍閥都變成了民族英雄。中世紀早期、拜占庭時期、奧斯曼時期的各路土司,就像是吸血鬼伯爵的那些故事一樣,現在都突然變成跟聖路易手下的伯爵一模一樣的人了(而聖路易時代的法國人是絕對不會有同樣的看法的)。因此,他們自古以來就是東歐,而奧斯曼帝國的入侵只是一個很不幸的歷史插曲,像俄羅斯人所謂的蒙古入侵俄羅斯一樣,暫時打斷了本應該有的歷史進程,現在我們只是撥亂反正而已。
[00:09:07] 十九世紀的歐洲人沒有這種看法。他們認為,你們跟黎巴嫩人沒有什麼區別。黎巴嫩的統治者也是什麼帕夏或蘇丹之類的,但是黎巴嫩的大多數臣民還是基督徒,這跟保加利亞和希臘是沒有任何不同的。你們的總督之所以名字像是阿拉伯人,只不過是因為,他為了做官起見,讀了古蘭經,學了神聖的阿拉伯文。其實他們本來跟你們是一樣的。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區別只是一個階級區別,它們本身根本不代表種族區別。
[00:09:39] 當然,時間長了以後(這是伊斯蘭教的民主性帶來的一個問題),它很容易招來很多新來的信徒。這些人的主要動機就是要減稅,伊斯蘭教徒不用交人丁稅。這個問題主要其實是由於,最初的穆斯林跟阿拉伯蠻族是幾乎平行的,最初的基督徒跟敘利亞和埃及的費拉順民是幾乎平行的。在穆罕默德那個時代,穆斯林的身份跟滿蒙八旗的身份是一樣的,這就是假定你是能打仗的武士。武士要幹什麼?你打仗可能犧牲,然後你的家屬要拿撫恤金。否則的話,軍隊是沒有辦法組織的。撫恤金肯定要由順民出。你們不打仗,你們負責出錢。所以,穆罕默德定下的規矩是,基督徒交人丁稅,人丁稅交給穆斯林,用來給戰士的孤兒寡婦發工資。
[00:10:31] 但是這也有例外。阿拉伯也有一些早期的基督教部落,當然也有猶太教部落,按照穆罕默德原有的規劃,伊斯蘭教是包容了以前的基督教和猶太教的,所以你們最終都要被統戰到我們這裡來。但是統戰也有失靈的時候,有些人就是不幹。後來的哈裡發奧馬爾就提出,既然你們不幹,那很好,按照先知的規矩,請交人丁稅。他們回答說:這是一種嚴重的侮辱,人丁稅是順民交的,會打仗的人不會交人丁稅,我們打一仗試試。
[00:11:03] 奧馬爾想了一下,他的想法就跟滿洲人對蒙古人的看法一樣:有沒有搞錯,我們的意思是統戰全體蠻族,一起入關去統治那些順民,結果滿洲人跟蒙古人自己先打起來了,這是耽誤我們入關的大好事業,這樣不行。我抱著古蘭經念了一遍以後,運用教法學家的解釋體系,我重新解釋一下:你們雖然是基督教徒,但是是阿拉伯人,你們不納人丁稅,你們跟穆斯林一樣納慈善稅。人丁稅是交給戰士的孤兒寡婦用的,慈善稅則是穆斯林給孤兒寡婦的捐獻。這就說明了人丁稅和慈善稅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是什麼:統治者武士團體是交慈善稅的,那是他們自己人給自己人的撫恤;順民費拉是交人丁稅的,那是他們因為自己不能打仗而交的保護費,如果不交的話就沒有被保護的資格。
[00:11:59] 最初,敘利亞和埃及的基督徒基本上就等於是費拉,阿拉伯穆斯林基本上就是征服者。但是另外也有一些像蒙古人一樣的阿拉伯基督徒,雖然是信奉基督教,但是也被算在征服者的行列裡面了,留了一個缺口。然後接下來就是,敘利亞和埃及的基督徒費拉大量地改信了伊斯蘭教,這樣他們就可以不納人丁稅了,顯得十分佔便宜。但是他們改信伊斯蘭教以後仍然是照例的不能打仗,像是辛亥年間杭州的八旗一樣。但是軍隊還必須維持。
[00:12:34] 大體上來講,伍麥葉王朝的哈裡發是阿拉伯特權主義者,像乾隆以前的滿洲人一樣。他們認為:第一,伊斯蘭教是普世宗教,不能不准別人加入;第二,加入了以後朝廷就沒有錢了,加入了以後大家都不納稅了,這怎麼能行?而他們的朝廷基本上是阿拉伯騎士,企圖維持阿拉伯人相對于其他非阿拉伯的穆斯林的優越性,這樣使他們顯得十分孤立,最後被那些新改信伊斯蘭教的波斯人和原來阿拉伯黨派競爭中遺留下來的敵對勢力聯盟打倒了。阿拔斯王朝就乾脆放棄了這個“阿拉伯穆斯林當兵來統治非阿拉伯非穆斯林”的政策,直截了當地讓波斯人的文官做士大夫,讓突厥人的蠻族騎士給他們做禁衛軍。無論穆斯林還是非穆斯林,以後不管人丁稅了,統統納土地稅和財產稅。這樣一來,穆斯林本身就費拉化了,於是穆斯林內部就變成由土耳其人和切爾克斯人這樣的蠻族團體統治費拉(無論你是科普特基督徒還是埃及的普通穆斯林)的格局。這就是所謂的馬穆魯克集團。
[00:13:47] 馬穆魯克集團從種族上講其實是烏克蘭人和突厥人的一個綜合,大多數都是金髮碧眼的。而早在馬穆魯克接管埃及以前,統治埃及的法蒂瑪假哈裡發王朝(Fatimid Caliphate)自己已經出了幾個金髮碧眼的哈裡發。這幾個金髮碧眼的哈裡發對十字軍戰爭負有極大的責任,因為他們反倒是極力主張迫害基督徒的人。從這也可以看出種族主義是極不靠譜的東西。而西方的十字軍出於誤會,把東方基督徒想像成為跟他們自己一樣的人,認為這是不能容忍的侮辱,於是紛紛動員起來跑去援助聖地。然後他們領教了東方基督徒以後,很快就改變了主意。
[00:14:28] 東方基督徒其實跟現在中國的費拉一樣,我一看到他們就想到今天的支田耶,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在穆斯林統治之下哼哼唧唧地表示說他們受到了壓迫,但是他們一點兒也不想當兵或者是接受被統治。他們要求西方的基督徒來解救他們,像今天的支田耶要求美國人來解救他們一樣。然後十字軍真到了耶路撒冷,成立了耶路撒冷王國,把西方的封建制度推行到東方,於是東方基督徒又破口大駡說是,你們是假基督徒,還是穆斯林來比較好。穆斯林來的時候,我們只需要交幾個錢,自己過自己的安分日子,日子過得很好;現在你們來了,這也折騰,那也折騰,我們受不了你們的折騰。還是穆斯林來比較好,我們要請塞爾柱人回來。
[00:15:11] 赫德里克·史密斯(Hedrick Smith)是一個冷戰時期的美國記者,他寫過一部書叫做《俄國人》(The Russians),描繪他在蘇聯的經歷。他有一句總結是這樣的:反對共產黨的蘇聯人並不是想要過美國人的生活,他們是想要一個沒有共產黨的蘇聯,除了沒有共產黨以外,其他方面跟原來的蘇聯一模一樣。但是問題在於,TMD,蘇聯就是共產黨創立起來的,如果沒有共產黨的話,還能有蘇聯嗎?所以自然而然的,這些人在共產黨真的倒臺以後很快就十分不滿,把普京選上了台。我們必須認為,普京是有民意支援的,他不是像列寧那樣殺人如麻上臺的。
[00:15:49] 大多數俄羅斯人想要的並不是少數自由派想要的西方化,那種西方化必然導致俄羅斯的解體,而是一個沒有共產黨的帝國。這就像索爾仁尼琴一樣:經歷了蘇聯共產黨的暴政,看來還是沙皇好啊。我在蘇聯的時候一度嚮往西方的自由民主,等我到了美國以後,我感到這種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那麼怎麼樣的日子才能過得下去呢?還是沙皇好。沒有問題,但是沙皇不能回來,我們就擁護普京做新沙皇好了。這就是普京政權成立的一個基本的邏輯依據。
[00:16:24] 近東的民族發明其實也就是這個樣子的。敘利亞現在還有20%的基督教費拉人口,但是他們在阿薩德垮臺的時候也充分表現出,他們其實是最支持阿薩德的力量。阿薩德在的時候,他們可以充分按照順民那種方式過日子;而現在搞起軍閥混戰來的話,他們的戰鬥力明顯不是最強的,因此他們反而要懷念過去阿薩德獨裁統治的日子。
[00:16:52] 我們要注意,十九世紀巴爾幹的形勢跟今天敘利亞和黎巴嫩的形勢相去並不甚遠。十九世紀中葉,哪怕是1877年左右,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和塞爾維亞那些軍閥,跟今天的敘利亞軍閥和1980年代羅奈爾得·雷根當總統的時代的那些黎巴嫩軍閥相比,差別並不是很遠。有些像奧恩將軍(Michel Aoun)這樣的軍閥,那就相當於是巴爾幹半島的基督教軍閥了。打了敗仗以後,他說他是基督徒,可以到法國和美國去。然後他就帶著他的水煙袋,一路跑到法國和美國去,一路抽著水煙。他像是卓長仁那樣,卓長仁是1980年代劫持飛機跑到臺灣的,臺灣把他作為反共義士來接待,後來他在臺灣混不下去以後,他覺得他唯一擅長的工作跟在中國一樣,就是從事刑事犯罪,於是最後又變成了罪犯。差不多就是那樣吧。
[00:17:46] 他們首先到西方的時候,習慣于接待波蘭人或者其他什麼人的法國人,比如說像雨果和拜倫之類的人就會作詩說:“啊!反抗穆斯林暴政的基督教的勇士現在到我們這裡來了,你是偉大的英雄,跟拿破崙齊名的英雄,我們時代的青年人都在嚮往你。”然後過了N年以後,這位“英雄”在自己的家宅裡面像土耳其人一樣養了一堆姨太太和太監,肆無忌憚地使用私刑,打死了自己的奴僕,被法國員警抓住,送上了法庭。這時候,雨果和拜倫(拜倫當時是早死了,雨果活得長,活了八十多歲,當時他還活著)那時候就一句話也不說了。但是他原來的詩還留了下來,至今還印在雨果全集裡面。如果有好事之徒去考證一下他當時發明的那些“希臘英雄”後來的下場,那真是十分的有意思。
[00:18:42] 現在我看到這樣的詩歌,就想到八零年代劫機逃往臺灣的那些人。當時接待“基督教英雄”的做法,也就跟八零年代冷戰餘波還在的時候接待“反共義士”的做法是差不多的。最後這些“反共義士”和“基督教英雄”證明,他們就是希望建立一個沒有蘇丹的希臘國、但是絕不高興像法國人一樣過日子的巴爾幹基督徒。正如蘇聯人是希望沒有共產黨、但是仍然想要像原先的蘇聯一樣過日子的俄羅斯人,情況是一模一樣的。
[00:19:25] 今天的巴爾幹半島雖然不能說是像波蘭和捷克那樣是真正的歐洲,但是它們真的已經很不像是敘利亞和埃及,跟黎巴嫩和敘利亞的無論哪一路軍閥都變得很不相像了。你今天要在羅馬尼亞或保加利亞發動一場軍閥戰爭,那是非常困難的,但是1878年的情況肯定就是這樣的。這一百年的經歷,其實就是民族發明學的經歷。首先是要為了裝逼起見,一定要請一個德國親王來做羅馬尼亞或者保加利亞的國王;其次是,它要產生一個搞歷史發明學的知識份子階級。
[00:20:04] 羅馬尼亞人一定要堅持說,他們是拉丁人,所以他們只學法國而不學德國。儘管羅馬尼亞的經濟是依附於德國的,但是羅馬尼亞也是夾在德國和奧地利的夾縫之中的,只要加入協約國就肯定會被打得稀爛。而他們面不改色地加入了協約國,全國都被德國軍隊佔領了。在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以後,羅馬尼亞人在蘇聯佔領時期流亡到西歐去,然後在蘇聯結束以後再回來。經過一百年的折騰以後,他們今天終於變得比較像歐洲人了,至少他們不會產生出像敘利亞和黎巴嫩這樣的軍閥。但是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這種情況還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00:20:47] 德國親王是很重要的,他跟本地的軍閥不一樣。本地的親王如果當了總統,那跟袁世凱當了總統是一樣的,他是很容易被政變推翻的。無論你是不是自稱為西歐的親王,在其他軍閥看來,你丫也不過是一個軍閥,殺你全家顯然是完全正常的事情。但是你如果殺了一個德國親王的全家,那不知道會引起什麼後果。自從巴伐利亞的親王和丹麥的親王做了希臘國王以後,雅典和比雷埃夫斯常年都有相當於是東交民巷那樣的英法俄駐軍。列強的軍隊像在大沽口登陸的八國聯軍一樣,時不時就要開進北京城來示威。所以,至少是在從比雷埃夫斯到雅典的這個狹窄的走廊,裝逼的需要是十分強烈的。國王是外國人,首相和大臣必須像黎元洪和徐世昌一樣裝出“我很懂得立憲民主”的那種狀態。
[00:21:43] 他們已經分裂了,未能統一起來。而且,近東相對於遠東,畢竟是大英帝國眼皮底下的事情。英國海軍基地就在馬爾他。俄國人想要爭取從黑海軍事基地進入地中海的權力,保護中東基督徒的這些權力。英法一直長期在埃及爭霸,亞歷山大港口自從拿破崙以來常年駐紮英法軍艦。這個就跟天津和上海的局面差得太遠了。所以實際情況就是,如果奧斯曼帝國和大清帝國後來的發展不一樣,這主要是因為近東畢竟是歐洲的近親,而遠東就是一個可以捨棄的很偏遠的地方。所以,馮玉祥政變這種事情在希臘民國是不會發生的。巴爾幹各國漸漸地裝逼到一定程度以後就會弄假成真,而陳炯明和閻錫山卻得不到這種機會。如果陳炯明和閻錫山請了幾個歐洲親王來做他們的國王,歐洲的軍艦和日本的軍艦永遠駐在廣州、上海、天津和大連的話,這些軍閥也會實現巴爾幹化。
[00:22:55] 但是,中國知識份子歷來是裝逼過度。例如,像何清漣他們在九零年代中國的黃金時代,就一天到晚討論什麼“怎樣才能避免拉美化”的問題。這就像是印度人討論怎樣避免巴爾幹化的問題一樣,巴爾幹人的級別比你們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好不好。近東人在歐洲人眼裡面再差勁,總比遠東人的地位高。這個誤解是這樣產生的:歐洲人罵近東人反而是最多的,所以給人一種印象,好像近東人是最賤的。其實不是。你能夠罵得到的物件,就是跟你比較接近的物件。如果比你的階級地位低得太遠,你看都看不見,你到哪裡去罵他?
[00:23:39] 你罵得最厲害和歧視得最厲害的那種人,是跟你差不多或者剛好比你差一點點的,這種人接受了你最大規模的痛駡。例如,我罵何清漣就好像罵得夠多了,其實在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95%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活著的居民看來,我應該跟何清漣是極其相似的人,都是那種極其孤立的極端自由主義者,你們之間的糾紛完全是彼此之間的內訌好不好(絕大多數人都是五毛或者皇漢之類的角色)。所以,歐洲人罵近東人也就是這個樣子。他看得見近東人,看不見遠東人,所以把近東人說成是奴役的化身。
[00:24:22] 但是,遠東的知識份子卻頭腦不清,以為我讀了兩本歐洲人的書就了不起了。請注意,讀者和作者的關係,就像粉絲和電影明星的關係一樣,完全是不平等的。作者賣了書以後,他根本不管讀者是誰的,讀者是死是活幹我屁事。但是讀者卻很容易以為,讀了雨果的書,自己就跟雨果是一家了。看見雨果在罵土耳其人如何暴政,他頓時感到他的文明程度跟法國人一樣高,可以跟雨果一起痛駡土耳其人了。其實,你在土耳其人眼裡面才算是東方人好不好。土耳其人在面對東方的時候跟俄羅斯人一樣,自己以為自己是羅馬人。土耳其人和俄羅斯人也是有雙重頭銜的。土耳其蘇丹同時兼任羅姆蘇丹國的蘇丹,也就是說他是東羅馬帝國的繼承者。西歐人把他當作東方人,但是他在面對東方的時候,他覺得他自己就是羅馬人,是根本瞧不起你們的。而如果他知道你們自己以為自己是法國人、拿著法國人的臺詞來罵他們的話,他們覺得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到極點的事情。
[00:25:22] 當然,香港人也是這樣。香港人動不動就要說北愛爾蘭人如何如何,這就是十足的裝逼。這使得我對香港的前途十分不看好。我把香港人比喻成為黎巴嫩人,對他們已經是一個極大的恭維了。但是這一點對他們來說一定是十分不能滿意的。他們一定要說他們是北愛爾蘭人,那就要完蛋。北愛爾蘭人的鬥爭雙方是什麼?一面是愛爾蘭共和國,一面是大英帝國。愛爾蘭人反抗英國的主要後臺是什麼?是太陽王路易十四。你跟共產黨之間的關係能是路易十四跟奧蘭治親王之間的關係嗎?你永遠也達不到那個境界。能夠達到黎巴嫩和敘利亞那種境界,能夠像奧恩將軍那樣隨時跑去巴黎,黎巴嫩的上層階級家家戶戶都在賽普勒斯有一套房子,那差得遠了。伯里斯·詹森(Boris Johnson)絕對不會像是法國人對待黎巴嫩人那樣對待你們香港人的,但是你已經有這種想法了。遠東的特點就是,裝逼的層次跟他們自己實際的卑下的階級地位差得太遠,所以一腳踏空落入深淵是最有可能的事情。
[00:26:31] 近東的民族發明學,照歐洲的標準來說是一個災難性的失敗。歐洲人想起巴爾幹,那就是種族屠殺和吸血鬼伯爵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從遠東的角度來講,這是不可企及的偉大成就。像阿爾巴尼亞人那種穆斯林雇傭兵,全員穆斯林,90%的時間都用來鎮壓其他的基督徒,最後把自己發明成了北約成員國;而亞美尼亞人卻變成了蘇聯的一部分。這就是民族發明學的功用,它是完全可以顛倒歷史上的長期傳統的。於是,阿爾巴尼亞人變成了歐洲人,格魯吉亞人和亞美尼亞人卻變成了蘇聯的一部分。這就說明,民族發明學搞得好不好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閻錫山那些軍閥的根本問題就是民族發明學沒有搞好。
[00:27:22] 這裡面起作用的都是極少數的精英集團。例如像小學教育這種事情,其實你自己搞是不會碰上很大的問題的。像是約卡伊·莫爾(Jókai Mór),號稱匈牙利的雨果,順便說一句,他本人就是一個拿錯了劇本的典型,把他引入到中國的那些五四新文化知識份子也是拿錯了劇本的典型。他們引進的動機是,為什麼我們老是翻譯和引進那些壓迫我們的帝國主義大國的文學作品呢?我們要翻譯那些被壓迫的各民族的文學作品,包括奈及利亞的黑人、波蘭人、匈牙利人和其他大雜燴。這些人彼此之間毫無聯繫,而且十分要命的就是,匈牙利和波蘭的那些民族發明家,其實他們的生態位應該是比較對應于藏人、維吾爾人或者滿洲人才比較合適,跟大中華民族是一點都不對應的。但是他們也被作為民族解放運動的先進,把他們翻譯進來,所以我才能讀到他們的書。
[00:28:19] 他們的書當中有一部分就是描繪十九世紀末期的斯洛伐克。首先,斯洛伐克是匈牙利王國自古以來的一部分。斯洛伐克是什麼?連個封建領地都沒有的東西。匈牙利人覺得自己就是被壓迫民族,在法國革命軍的感召之下跟萬惡的奧地利人和俄國人做鬥爭。什麼斯洛伐克?這該不會是萬惡的德國人企圖分裂我們的民族解放運動吧。是不是他們是來搞花蓮獨立的?這些人不是五毛嗎?
[00:28:51] 但是,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學校問題。什麼是斯洛伐克人呢?就是斯洛伐克民族發明家辦的那些用斯洛伐克語教學的學校教出來的人。“斯洛伐克語理論上講跟俄語的時間是一樣的長,比德語的時間還要長。你們德語是從馬丁·路德開始的,而我們偉大的斯洛伐克語是在拜占庭帝國時代就有了。偉大的中華民族在秦皇漢武時代開始建立帝國的時候,你們比利時人連穿褲子都還不會呢。我們斯洛伐克人在拜占庭皇帝的統治之下開始發明出我們的修道院斯洛伐克語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德語呢,你們英國人和法國人還在光著屁股呢。我們斯洛伐克才是五千年文明古國,你們歐洲人只有兩千年的文明,我們比你們要強得多。”
[00:29:45] 當然,實際上是,修道院的斯洛伐克語跟修道院的西瑞爾語言一樣,只有幾百個單詞能用。你用這種東西,連說話都說不出來。但是這一點兒妨礙都沒有,我們可以面不改色地發明。斯洛伐克語的主要用處是為了抵制匈牙利語,我們把那幾百個單詞印在課本的前十頁,神聖不可侵犯,但是實際上誰也不會用;後面全是外來語和我發明出來的詞。外來語當然是從法語和德語過來的。斯洛伐克人是很少引用英語的(這是中歐和東歐的特點),法國人和德國人對他們來說更重要一些。引進來以後,我們給它加一個詞根。這個做法也是保加利亞人和羅馬尼亞人擅長的。
[00:30:33] 保加利亞語和羅馬尼亞語原來是零區別的,它們都是希臘蔡元培發明出來的、跟古典希臘語有區別的白話希臘語(Katharevousa)。它跟古典希臘語的主要區別就是,使用人數更少。古典希臘語是只有士大夫階級使用的,老百姓全都不用,老百姓用各種方言土語。白話希臘語是由士大夫階級的一小部分——像古今中西學問聚萃的胡適之那種人使用的。所有的讀書人都會用文言文,但是只有一小部分講新文化的讀書人才既會用文言文又會用白話文。老百姓是既不會用文言文也不會用白話文,只會講方言唱民歌。但是白話文知識份子面不改色地說,等我們辦了學校、控制了教育部以後,我們能夠同時消滅你們的方言和你們的文言文。
[00:31:27] 但是這時候,閻錫山和陳炯明各自插了進來,讓他們自己手下的知識份子做一點點工作,就是在他們引進的那些法語和德語之上做一點點詞根性質的工作。這就是拼音文字的好處了。一個保加利亞語的單詞共十八個字母,其中前十二個字母是直接從德語引進的,後面就給它加上一個蠻族的詞根,於是我們就成了斯拉夫系蠻族保加利亞人了。羅馬尼亞人則對最後五個字母加上了一個拉丁化的詞根,證明我們羅馬尼亞人是拉丁人。他們的語言跟西班牙語的“hospital”和英語的“hospital”一樣,你不用學西班牙語,你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梁啟超讀日語,他就面不改色地說,日語不用學,我看得懂。所以西班牙語也不用學,我看得懂。就是詞根那一點點變化嘛,前面80%的內容都是相同的,我怎麼能看不懂呢?還有一些看不懂的,還有一些張冠李戴的,那不要緊。我只要能夠看懂一部分,我就可以面不改色地說都是一樣的事情。
[00:32:42] 巴爾幹的各種語言當中,包括二十世紀才發明出來的馬其頓語。馬其頓語在十九世紀發明保加利亞語的時候,跟保加利亞語也是零區別的,跟羅馬尼亞語和希臘語只有最後幾個字母的區別。然後他們又在最後幾個字母上面再做了一點點文章,於是又誕生了一種新的語言。斯洛伐克語就是,象徵性的、不使用的修道院語的幾百個詞彙,再加上30%的法國詞和70%的德國詞,湊成實際可以運用的語言,然後把它們的詞根修改一下。這樣的語言像是凱末爾時代的土耳其語一樣。新文化截斷了歷史和我們之間的聯繫,受過學校教育的年輕人出來都變成文盲了,完全看不懂柳宗元和韓愈寫過的是什麼東西。而我們的新文化作品呢,只有餘光中可以看懂。內容實在太少了,我們只有依靠翻譯文學了,所以我們斯洛伐克的學校教育主要是要教育法國和德國的文學作品。但是這樣做豈不是比匈牙利人只教育匈牙利的文學作品還要好一點嗎?於是,斯洛伐克語的學校跟匈牙利語的學校進行了競爭。
[00:34:05] 我剛才提到的約卡伊·莫爾,他的那部小說叫做“一個孤女的故事”,講述的就是兩種民族發明家。一個斯洛伐克家族當中有兄弟兩個,大哥認為自己是偉大的匈牙利愛國者,小弟認為自己是偉大的斯洛伐克愛國者。他們在家族內部吵來吵去,把家族弄得分裂了。還有更加嚴重的問題:他們的一個窮親戚有一個女兒,由他們兩個共同監護,就產生了嚴重問題。如果是自己的兒子還比較好辦,匈牙利愛國者送自己的兒子去學匈牙利語,斯洛伐克愛國者送自己的兒子去學斯洛伐克語,但是他們共同享有監護權,於是這個女孩就十分倒楣。她在兩家之間,兩家吵得一塌糊塗,誰也不肯放手,於是她上半年住在哥哥家裡,下半年住在弟弟家裡,上半年上匈牙利語學校,下半年上斯洛伐克語學校,在左近的鄉鄰和親戚當中成為笑柄。
[00:35:05] 當然,這肯定是文學家的誇張,但是匈牙利語學校和斯洛伐克語學校就這樣同時開張了。當然,這個在奧匈帝國最後那幾十年,主要是金主的問題。如果某某某大主教支持斯洛伐克語學校,本地就很有可能被洗成斯洛伐克人;如果某某某伯爵堅決支持匈牙利語教學,例如蒂薩伯爵(Kálmán Tisza),他像奧蘭治親王在法國有很多莊園一樣在斯洛伐克有很多莊園,該地的人就要被洗成匈牙利人。其實就1918年的情況來講,今天地圖上畫出的斯洛伐克之上,天主教會開辦和支持的斯洛伐克語學校佔據的空間,多半是由貴族子弟開辦的匈牙利語學校佔據的空間中的一些稀稀落落的插花地。但是匈牙利人的倒楣之處在於,他們在外交上站錯了隊。在凡爾賽和約簽署以後,匈牙利政府表現出了北洋政府同樣的愛國主義傾向,它變成了歐洲各國中間唯一一個堅決不肯簽字的國家,於是就遭到了協約國的集體圍攻。
[00:36:14] 協約國還好,英法對匈牙利並不感興趣,但是捷克人對匈牙利很感興趣。如果能把斯洛伐克人發明出來的話,它就可以從匈牙利王國撈到好處。捷克王國本來是繼承奧地利帝國的那一半的。從法統上來講,捷克人根本沒有理由要求匈牙利那一半。匈牙利的聖斯蒂芬王冠領(Lands of the Crown of Saint Stephen)的疆域是另有法統的。按說的話,就算是匈牙利王國像奧地利帝國一樣解體,也是斯洛伐克另外建國,不應該併入法統來自於奧地利帝國的捷克。但是那樣的話,斯洛伐克很可能建不了國。斯洛伐克愛國者剛剛培訓了二十年,中學畢業的年輕人的年齡都很少有超過二十五歲的。而匈牙利王國統治了幾百年,四十歲以上的老人一般都是匈牙利人,資源多半掌握在四十歲以上的老人手中。如果真的跟匈牙利人拼,他們拼不過,但是捷克人抓住了匈牙利人抗拒協約國的大好機會。
[00:37:11] 抗拒協約國是第一步,而且這也跟北洋政府的情況非常相似,抗拒協約國最後的唯一出路就是尋求蘇俄的支持,而蘇俄會從他們的訓練營裡面帶著一批匈牙利共產黨進來接管政權。進來接管政權以後,它就會發動政變把原有的資產階級政權打下去。然後你的一切財產都被沒收了以後,你必須十分狼狽地逃到協約國那邊去,請求協約國來救你的老命。匈牙利的資產階級政權很快就落到了北洋政權同樣的下場。愛國學生不肯簽署凡爾賽條約,你就不簽署,那就只有蘇聯人來援助你。蘇聯人順便送共產黨進來發動政變,於是你們就狼狽不堪地四散逃難了。
[00:37:51] 捷克人和羅馬尼亞人開心地跳了起來。法國人對匈牙利領土毫無欲望,而捷克人和羅馬尼亞人是有的。龐大的、跟波蘭第二共和國一樣的東歐超級大國匈牙利,就變成了現在的小匈牙利。捷克人口銜天憲,說它是法國人的代理人,而法國人其實只有幾個軍事顧問。主要是捷克人來,開進了斯洛伐克,把那些年齡不超過二十五歲的斯洛伐克愛國者捧了起來,把匈牙利人趕了出去。於是就造成了現在這種局面。應該說,按照民主原則來說,這種做法很難算得上是公正,1918年斯洛伐克境內的匈牙利語居民其實是超過斯洛伐克語居民的。但是他們既然掌握了政權,接下來就可以在下一代人中普及斯洛伐克語了。然後他們接下來又跟捷克人鬧翻了。
[00:38:38] 歐洲人很少注意,捷克人是搞種族清洗的行家。首先,捷克建國,就把布拉格的德語系居民搞出去了。布拉格的德語系居民和捷克系居民沒有任何區別,就跟斯洛伐克的斯洛伐克語居民和匈牙利語居民一樣。他們經常是兄弟倆。哥哥喜歡講德語,他說德語是歌德的語言,逼格最高;弟弟喜歡講捷克語,認為捷克語最有前途。最後,弟弟在獨立以後就把哥哥趕出去了。其實他們全是親戚。但是歐洲人不是這麼理解的,他們接受了捷克人的說法,認為這是布拉格的德國人,他們在捷克獨立以後自願地回到了德國,那是他們自己的祖國。
[00:39:18] 其實在中世紀,德語和捷克語之間的關係不是兩個民族語言的關係,而是不同階級的關係。中世紀的波希米亞王國是這個樣子的:上等人必須講拉丁語;宮廷貴族和啟蒙知識份子一般講法語;大資產階級和商業自治團體,比如說布拉格的商會這些人,普遍跟漢薩同盟一樣講德語;沒有文化的農民和鄉下人,講波希米亞土語。中世紀的波希米亞王國是不是有一個拉丁民族,有一個法蘭西民族,有一個日爾曼民族,另外還有一個捷克民族,這些民族同時居住在小小的布拉格城呢(當然還有猶太民族,我們暫時不考慮他們的存在)?這樣的符合現實的史書,在偉大的捷克共和國的歷史教育當中是不能被承認的。我們只能承認:“德國殖民者佔據了我們相當大的資源,最後被波希米亞愛國者趕了出去。法國人是我們的友好盟友,他們是友好國家的僑民。拉丁語,那是極少數知識份子搞的事情。”這就是他們的解釋體系。
[00:40:45] 於是,講德語的居民就這樣在捷克首先獨立的時候被趕出了布拉格。但是,他們在蘇台德區還是占多數的。在這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其實希特勒是對的。因為希特勒後來的名聲太糟,所以他偶爾正確的一次也被別人說成是十分邪惡。波希米亞王國自古以來是一個整體,布拉格和蘇台德的區別是根本不存在的。在哈布斯堡王國搞工業化的時候,產業鏈也是不分彼此的。你根本不可能把蘇台德和布拉格拆開變成兩個國家而不使雙方都破產的。產業鏈的上游和下游就像是,我給你做自行車的橡膠輪胎,他給你做自行車的鐵架子,如果兩部分拆開了,自行車廠就整個破產了。布拉格的德語人口和波希米亞語人口跟蘇台德的德語人口就是這個關係,不能拆散的。
[00:41:41] 但是它不能這麼說,因為凡爾賽條約是根據在美國的極少數波希米亞僑民在威爾遜總統完全不瞭解中歐形勢的大腦裡面灌了一些迷魂湯灌出來的結果。這使得威爾遜總統充滿同情地在他的大腦裡面想像出,一個穿著軍靴、手拿戰刀的德國野蠻人,用他的軍靴踩在可憐無辜的波蘭和捷克婦女兒童頭上。於是他像雨果的法國讀者一樣,憤怒地起了行俠仗義之心,決定把這個穿著軍靴、拿著戰刀的德國人趕出去,把可憐的婦女兒童在美國大兵的保護之下重新扶起來。於是,布拉格就變成了純捷克語的地區,而蘇台德的日爾曼居民太多,而且在經濟上太重要,你不可能把他們趕走而不搞垮捷克經濟,於是他們就留了下來。
[00:42:42] 然後,這些人就表示非常不滿。捷克憑什麼獨立?民族自決。憑什麼民族自決?你們講波希米亞語,難道講德語的人就不能民族自決了?TMD,威爾遜總統說過這話嗎?沒有!講民族自決,那麼我們按照民族自決的原則,我們蘇台德人也自決一下。於是希特勒同志就參加進來了,對張伯倫和達拉第(Édouard Daladier)提出,我們也要講民族自決。英法兩國覺得,如果不接受民主原則,好像沒有正當的理由來反對德國,那麼我們公民投票好不好。凡爾賽條約的原則就是公民投票,波蘭的西部邊疆也是公民投票投出來的。分區投票,哪一個區願意當德國人,哪一個區願意當波蘭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南斯拉夫和義大利的邊境也是公民投票投出來的。
[00:43:24] 投票的結果就是蘇台德加入了德國,但是這立刻就使捷克破產了。蘇台德人當然也破產了,但是他們的破產沒有被注意到。你不能夠賣半個自行車,而要使另外半個自行車的生產鏈組合起來的話,那是需要時間的。也就是說,至少在未來三、五年內,你是破產破定了。但是大家等不了這三、五年,大家都瘋狂地叫起來了。於是元首在他們共同的呼籲聲中進軍布拉格,將波希米亞王國的兩個不可分割的部分重新統一起來,作為德國保護下的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保護國(Protectorate of Bohemia and Moravia)。我們要注意,這個保護國其實跟中世紀的自治狀態其實是差不多的。
[00:44:05] 但是,英法兩國的民主輿論就頓時感到受到了愚弄。怎麼搞的?你打著民族自決的口號,讓德語居民獨立出來了,然後你馬上就把講捷克語的居民給吞併了。我們如果早知道你這麼幹的活,是不會把捷克交給你的。如果不把捷克交給你,你也打不進來。我們受夠了。有了這一次,不能再有下一次。你在捷克玩兒了這一次,你在香港玩兒了這一次,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但是記住,下一次不能在臺灣再玩兒,我們要跟英法簽立保護條約。而希特勒認為,玩兒了第一次,為什麼不能玩兒第二次?但澤跟蘇台德有什麼不同?我們再玩兒一次。這一次,英國人和法國人就覺得,如果再讓著你的話,我們在人民面前沒法交待,於是大家就打起來了。整個事實經過大致上就是這樣的。你也可以看出,像大多數真實發生的現實故事一樣,歷史上很少有人是完全無辜的,但是國民教育是建立在“我是完全無辜的,別人是完全壞的”這個基礎之上的。
[00:45:10] 主流的歷史敘事,就是西方的歷史敘事,對邊陲小國的情況一直是永遠搞不清形勢的。在他們心目中,搞種族清洗的王牌大國捷克反而是一個備受壓迫的小國。他們心目中的種族清洗如果不是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搞出來的,那就是波士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搞出來的。其實後者之所以會名聲那麼壞,是因為他們沒有搞成,或者是搞了一半,搞成了夾生飯,像可憐的習近平同志一樣。如果像捷克人那樣搞得非常成功,它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自稱被壓迫民族了。所以,這基本上是一個形象塑造的問題。
[00:45:50] 捷克人用同樣的手段對付斯洛伐克的匈牙利人,準確地說是那些選擇做匈牙利人的時運不濟、站隊站錯了的匈牙利發明家,把他們趕回了匈牙利。於是,他們在匈牙利臥薪嚐膽,一心想要恢復過去的聖斯蒂芬王冠領。只有敬愛的希特勒同志願意幫助他們推翻凡爾賽條約。所以,霍爾蒂海軍上將儘管是哈布斯堡君主國的死黨,最後還是跟希特勒結盟。只有希特勒才能使他收復失地,把自古以來的斯洛伐克領土和羅馬尼亞領土拿回來。這使得匈牙利又一次站錯了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再一次遭到了悲慘的割地。
[00:46:32] 歐洲人一如既往地搞不清形勢,說今天的匈牙利人是新保守主義,右翼保守主義,歐爾班(Viktor Orbán)如何如何,民粹主義如何如何。其實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匈牙利人是過去的東歐帝國,而他們看斯洛伐克人和羅馬尼亞人都是自古以來的匈牙利人,被你們協約國發明成為其他民族,渾身不舒服。所以,他們怎麼也沒有辦法像捷克人那樣跟法國人相處友好。而現在的匈牙利人已經不敢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的匈牙利人那樣要求撕毀條約重劃邊境,但是他們的憤怒仍然使匈牙利變成了一個不肯接受歐盟的保護少數民族條款或者其他什麼條款的所謂極右翼國家。這個極右翼其實是大匈牙利主義的體現。大匈牙利主義和大波蘭主義的存在,是因為匈牙利王國和波蘭王國是東歐歷史上的大國,是對抗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人的主力,跟你們捷克人和克羅埃西亞人那些依附於人的小國是不一樣的。所以,波蘭人才願意犧牲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去跟希特勒死拼,打必敗無疑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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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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