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入黑暗的信仰騎士:基督教與禪宗在《犧牲》中的旦暮相遇

2020/06/1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信,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聖經《希伯來書》十一章一節)
Echo曾在《悠遊小說林》中區別「故事中的時間」以及「讀者閱讀故事的時間」。有些作家會透過拉長「拉長讀者閱讀故事的時間」,讓讀者身歷其境漫長的「故事中的時間」。塔可夫斯基《犧牲》和《鄉愁》結尾秉燭及燒屋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是「故事中的時間」與「閱讀故事的時間」完全疊合,意思就是觀影者經歷了影像中沒有被剪裁過的真實時間,觀眾與作品之間不存在著因為故事時間和閱讀時間不一致而產生的界線,因此全部成為這場儀式與獻祭的參與者;觀眾與作品之間不存在著因為故事時間和閱讀時間不一致而產生的序虛構性,因為這是一場「真實」儀式,是一個「真實」獻祭。
齊克果區分生命有三種階段:情感階段、倫理階段、信仰階段。齊克果認為,「倫理」代表的其實是眾人都可以理解而且公認的原則,因此倫理是「可言傳」的,是「可被理解的」,因此當你實踐以後,眾人都能夠意會到你所實踐的是「好」的。但是在從「倫理階段」進入到「信仰階段」,齊克果形容一個人就像是縱身躍入黑暗的「信仰騎士」,躍進人所未知之地,這個黑暗就是未知的意思,因此一個「信仰騎士」,他會做出眾人無法理解,甚至可能是違反倫理的是,這件事的意義是只有信仰騎士與上帝之間才知道,是上帝給信仰騎士的「旨意」。
聖經中亞伯拉罕獻以撒就是信仰階段最典型的例子。獻以撒代表的正是超越「倫理階段」縱身跳入「信仰階段」。獻以撒這個故事很多人會覺得很恐怖,好像表現出上帝的蠻橫與專斷,甚至像是當一個價值被標舉為絕對時所要求出來的忠誠。但是亞伯拉罕獻以撒的行動本身其實意味的是「人世間最被標舉的價值都有被否定的可能」。
塔可夫斯基《犧牲》的片名原文更接近於「奉獻」。亞歷山大火燒家屋如同亞伯拉罕獻以撒,是給予上帝的獻祭。而進入到「信仰階段」進入到人所未知黑暗地帶的他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以聖經人物為主題的畫像倒映出亞歷山大的身影,那個身影的移動疊合在畫作的畫面上,仿若亞歷山大走入了畫像中的世界。是一幅身在此世,人卻活在另一世,執行著另一世,而不為此世人所知旨意的亞歷山大的畫面啊。
基督宗教其實是一個「他者性」很強的宗教。上帝就是絕對的他者。因此基督教一併強調「死亡」與「未來」這兩個主題。「上帝」、「死亡」、「未來」都與「經驗」相對,有著「未知」的共性。基督教的「未來」不是經驗可以推導可被預知的未來,而是對於「現在」進行挑戰的「末世」(所以亞歷山大口中唸著「主禱文」:「願你的國降臨」);基督教的「復活」是對於「經驗世界」的跳戰,代表的是從經驗世界進入超越世界異質的跳躍。聖經中所謂「經過死蔭的幽谷卻不怕遭害」,或是「喝我的水就永遠不渴」都是同樣「死裡復活」,「黑暗中的光明」,「無水之地甘泉湧流」,經驗世界的絕望(經驗世界的界線)正是超驗世界光芒照進的縫隙。
無論是片頭對著乾枯的樹持續澆水或是片尾最後鏡頭移到樹梢上,枯枝與波光粼粼的水面相映照,是持續不懈的灌溉終使枯枝冒出新生嫩芽的預兆,都是這種奇蹟般的復活的寫照,而與這種跳躍至未知相對應主體狀態則稱之為「信心」,因為「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聖經《希伯來書》)。超驗世界的意義,無法以經驗世界的事物作為保障或指涉的「確據」,「信心」是唯一的「證據」。
關於片頭一日又一日對著枯樹澆水的故事,亞歷山大說那是出自於一個日本和尚。亞歷山大在燒屋時,也穿著一件具有日本風格的服飾,這個澆水的故事頗有禪的意味,而亞歷山大的這身穿著火燒家屋獻祭給上帝,又仿若是基督教與禪宗的旦暮相遇。
雖然禪並不寄望於未知的超越界,可是禪卻強調的是用全部的精神力聚焦在當下的單一點上引發頓悟式的爆破,禪宗強調的頓悟,著眼點便是體認到錯誤是座落在整體關係上。因此循序漸進地排除錯誤,或是承認現實世界又某種程度的真實,都是禪宗所要避免的,禪宗希冀的是一種世界整體關係的完全翻轉。因此頓悟過後的世界和頓悟前的世界基本上是異質的,縱使面貌相同,整體關係也完全不同,因此禪宗說「寸鐵殺人」,在全新的關係中任何事物都將被重新設定,而且是被「悟者」所決定,因為是「悟者」所存的「動力」去催生這層翻轉。枯樹澆水亦然,枯樹是經驗世界的單一焦點,期待的是新生般的頓悟,使枯樹生長的是全新關係中重新設定的力量,而枯樹得以生長代表著正是世界全體翻轉的現象,另一個世界的規則終於撼動了我身處的虛妄世界的規則。
片頭的一開始,亞歷山大和報信的人以及小孩,一個騎著腳踏車,幾個人在旁側移動圍繞,亞歷山大講著那個他相信著的信念,他終究在等那一刻(縱身躍入的那刻)。一個非常長的長鏡頭,腳踏車及眾人移動在沒有路的一片青草綠地上,在混沌般的一片綠中,不存在著前人所留下的路徑,他們移動著,交錯互動著,他們在沒有路的地方上行走出一條路;一個非常長的長鏡頭,亞歷山大和小孩在樹林中走動,他們在樹木之間分而又合,在視覺上沒有明顯變化的林木遍佈中,不存在著著明顯的走勢,但他們移動著,交錯互動著,他們沒有變化中仿若運作出一個變化的動式。
那是塔可夫斯基獻給他兒子的一段教誨與意欲傳遞下去的光芒:如同在枯樹上澆水,在一片混沌之中,用信心的眼睛,走出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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